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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林斯式鷹派:修昔底德與「對抗中國」之爭

2016-03-03

如果美國發揮領導作用“對抗”中國,展示美國的實力,那麼中國就會被迫收回其“進攻性”行為,現狀就會如人所願地維持下去。這種說法已經成為一種現象,它令人心動的地方就在於,強調美國的形象是世界警察和弱者保護人;在競選過程中容易擴散傳播;成為渴望維持後冷戰世界的政客們的簡版指南:增加國防預算,通過釋放攻擊性信號和地區結盟來威懾對抗中國,則一切都會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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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說法並非美國原創,相反,它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32年的古希臘公民大會。在那裡,斯巴達的盟友,特別是科林斯人,指責雅典人不義和具侵略性,他們試圖讓斯巴達作出向雅典開戰的決定。撰寫這一時期希臘政治史的修昔底德通過一番比較定會深感快慰,因為他希望寫一部能夠永久延續的歷史,其中,他所記述的事件“在某個時候會以同樣的方式”重複出現(見《伯羅奔尼撒戰爭史》1.22)。

眼下,我們必須謹慎看待歷史的相似性。僅通過考察古希臘人小規模的爭執來制定當代外交政策,顯然是荒謬的。但快速探究一下斯巴達人公元前432年的公民大會,就會發現美國鷹派的聲音很像好戰的科林斯人。除“修昔底德陷阱”這個非歷史寓言,我們或許還能從這場古代糾紛中學到某些有用的東西。

對於為什麼斯巴達應該對抗雅典,科林斯人提出四個理由。對觀察當代中美關係的人來說,這些理由聽來出奇地耳熟。

首先,科林斯人慷慨陳辭,將斯巴達人塑造為能讓雅典人守規矩的治安官。“正是你們肩負着這些責任”,科林斯人疾呼。“正是你們首當其衝”允許雅典的勢力擴張(1.69)。“我們不得不抗議雅典目中無人的侵略,以及斯巴達對我們建議的無視”(1.68)。斯巴達人的無所作為妨礙了對雅典作出嚴肅回應,辜負了它的盟邦。今天,這正是奧巴馬總統的批評者們最基本的論點。

第二,雅典人的“蠶食”手段威脅着本地區。“對這些雅典人,我們知道他們的手段,知道他們如何漸漸蠶食鄰邦。如今他們正緩慢地推進,他們認為,你們對形勢的遲鈍可以讓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行事。你們會知道,只要他們意識到你們有眼無珠毫無防範,他們就會起而發揮全部的力量”(1.69)。這就是劃線主張:必須在一定時候讓對手止步,而且越早越好。今天,它在涉及中國在南海的行動時經常被用到。

第三,制止侵略的方法是威懾和釋放攻擊性信號。“捍衛和平的最好方式是:唯有為了正義才動武,但要清楚表明決不容忍侵略”(1.71)。和平的實現不僅依靠武力,也依靠對侵略零容忍的外交政策。今天,這正是那些尊崇威懾的人所擁護的路線。

最後,地區變化會威脅一國的歷史性領導地位。科林斯人在結束辯論時迫切懇求:“對伯羅奔尼撒的領導權從你們的父輩傳到你們手中。保持它的崇高偉大吧。”(1.71)換句話說,真正的領導者需要運用霸權手權介入鄰邦的紛爭,如此才堪稱偉大。這正是“新的美國世紀”(也是一個已不存在的新保守主義智庫的名稱)背後的理念,不出所料,它也是總統候選人馬可·盧比奧的競選口號。

這些看上去可以穿越時空的辯論是如何產生的呢?

首先,威懾與戰爭只有毫釐之差。對侵略不容忍照理說是“確保和平的最好方式,”但從斯巴達公民大會來理解,這卻是最有可能導致戰爭的方式。因為一旦雙方都不退讓,威懾便失去作用。由於雅典拒絕向斯巴達作任何讓步,戰爭於一年後即公元前431年爆發。

尤其在今天,威懾與戰爭的關係不容小覷,鷹派傾向於認為中國會在美國的威懾和信號前退卻,那些一心證明這一假設合理性的人總是強調,鑒於美國的實力(與競爭力),以及面臨經濟上被孤立的威脅,中國一定會作出讓步。這一推理的缺陷在於,它沒有考慮榮譽和正義的相對性問題,修昔底德也從未考慮過這一點。美國人認為的“侵略”,在中國人看來卻是正義:中國幾個世紀以來一直被控制其沿海的他國欺負,現在,它終於站起來對抗數百年的侵略,開拓祖先留下的水域。

這一觀點還假定中國只有兩個選擇:要麼下場參賽並最終被美國及其盟國以實力勝出,要麼甘拜下風對美國惟命是從。但事實上,與經濟上日益疏遠西方的俄羅斯結成重要同盟,加上“向西看”的“一帶一路”戰略將顯著改變中國在中亞和歐洲的貿易與投資,這些足以重整戰略與經濟格局。中國一方持續保持不對稱投資,像萊爾·戈爾茨坦說的生產出汽車那麼多的潛艇,會使戰略平衡從根本上發生轉變。迄今為止,中國人的剋制尚未讓此事發生。中國遠非只有兩個選擇,特別是從長遠來看。

最後,這一觀點假定,對中國人來說,身處一個被美國及其盟國的軍事和意識形態霸權支配的地區,在戰略上是可以容忍的。即使拋開中國總是謀求充當地區領導者的獨特歷史不說,這種觀點也與中國的歷史和地緣期待不符。

所謂“侵略”問題也值得關注。公元前432年,雅典雖然行事愚蠢,但嚴格說來,它並沒有違反與斯巴達之前的和平約定。斯巴達人為“協議已被打破,應該宣戰”投票的時候(1.88),無視了這一技術性問題。今天,中國在南海填海造地與此十分類似:根據國際法,填海造地完全合法,然而(由於主權糾紛)人們普遍認為中國填海造地具有侵略性(即使其他聲索國也都填海造地,只是規模較小)。把這種作法和其他類似作法稱為侵略,比如派鑽井平台或漁船到有“爭議”水域,或者用水炮維護領土主張,那是降低了侵略的定義。中國提出新的領土要求,對其他國家合法佔有的領土進行威脅或入侵,如果這樣,才是應該受到譴責的違法侵略行為。但中國並沒有這麼做。所以,急於在爭議島嶼划出紅線是沒有戰略意義的。降低侵略的定義是公元前432年犯下的錯誤,今天仍然是一個錯誤。

今天的鷹派認為美國自甘退縮、順從和懦弱,認為中國冒然違反規則,並威脅着美國的領導地位。他們堅信,重申美國之崇高偉大的方法,就是重建美國的力量,痛擊那些反對美國願景的人。公元前5世紀科林斯人也這麼看待斯巴達。那個世紀,科林斯人贏了爭論。斯巴達向雅典發出三道勒令(1.126 ff.),而雅典拒絕讓步。接踵而來的是一場長達27年的戰爭,它終結了公元前5世紀的雅典黃金時代,希臘世界人口銳減,最終卻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從未有如此多的城市被佔領,進而被毀壞……;從未有如此多的人背井離鄉;人們從未像這樣失去性命”(1.23)。而現代科林斯人會否贏得眼下這場爭論,只有時間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