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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點話題】:美國大選 中美關係 全球治理 氣候變化 脫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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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安剛 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世界開始直視「特朗普歸來」的可能性

2024-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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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版權:Philip Montgomery for Time

2024美國大選選戰已經揭幕,民主、共和兩黨初選態勢表明,如無重大意外發生,拜登-特朗普對決將重新上演。還不到做預測的時候,因為此次大選觀察簿上仍畫滿問號。

拜登的“在任者優勢”很不明顯:一是受81歲高齡拖累,選民不信任其體力和能力;二是處理南方州邊境危機深受詬病,地方紅州與聯邦政府形成對峙局面;三是經濟增長目前未能惠及普通民眾,底層生活成本上升,工人階級選票流失;四是處理加沙危機開罪Z世代和阿拉伯、穆斯林裔選民;五是小羅伯特·肯尼迪等獨立參選人主要分流的是民主黨選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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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雖在共和黨內所向披靡,但也有自己的困難:一是黨內鐵杆支持者標籤是白人、中老年和受教育程度偏低的人,現階段同樣湊不夠贏得大選所需支持率;二是出口民調顯示,初選當中約1/3至1/4的共和黨選民沒有投特朗普的票,其中又有約1/3至1/4的人明確轉而支持民主黨,黑莉退選後可能繼續扮演共和黨內反特朗普派旗手角色,做進一步的動員;三是四宗官司合計91項重罪指控纏身,影響競選議程和精力,如何陸續定罪也會持續消耗其號召力。

最後的戰場仍在搖擺州,特別是其中的關鍵州,非到“終極時刻”不能揭曉。而此前八個月足夠漫長,誰也不能保證“黑天鵝”不會從哪個角落裡飛出,甚至影響到“對決還會不會在拜登、特朗普兩人之間發生”這個命題。

中國的輿論場已經開始談論“到底是拜登連任還是特朗普重返白宮對中國更有利”或者“更不利”的話題,這樣的討論在2020年曾經進行過。在我看來,這樣的討論沒有太多實際意義,因為中國沒有選擇權,甚至連影響選舉天平向某一方傾斜的力量都不具備。和世界幾乎所有其他國家一樣,中國是2024美國大選結果之影響的被動接受者。

不過在此討論中,持各種看法者在一個問題上似乎擁有共同語言,那就是美國的對華競爭戰略凝聚民主、共和兩黨高度共識,無論誰在本次大選中獲勝,其根本方向不會改變,只會在着力點、側重點上產生不同。如果說拜登的對華戰略競爭以限制、圍堵中國的科技、軍事發展為主,並高度重視藉助盟友夥伴的力量,那麼特朗普一旦重返白宮,如其在業已開啟的競選中所宣揚的,他將重新啟動第一任期內未竟的貿易戰,迫使中方做出反應,中美關係可能進入又一個劇烈顛簸和高度不確定的時期。

特朗普在本次大選中放出的與中國直接相關的最明確信號,是他重新上台後,將立即把2017年開始的對華貿易戰中美方分階段加征關稅未及加征的部分加上去,也即對所有自中國進口商品統一徵收至少60%的關稅。特朗普還補充說,要對中國自墨西哥轉口進入美國的汽車徵收100%的關稅。

3月9日赴美面見特朗普提前為其背書的匈牙利總理歐爾班在回國後向記者披露,特朗普如果重新上台,其政府有望與中國達成“一項重大貿易協議”。歐爾班寄望中美重返經濟合作軌道帶火對匈牙利的投資,也對“世界保守主義者大聯合”充滿期待,但他似乎有點不明就裡——特朗普仍規划著重新盤活2020年首個任期內與中方達成的第一階段經貿協議,目標直指中國的結構性變革。問題在於,數年過去,無論是中美各自經濟結構、形態,還是彼此經貿關係、相互談判地位,以及全球經濟環境、世界貿易架構,都發生了巨大變化,沒有什麼是按下繼續播放鍵就可以自然恢復如初的。

美國國內支持穩定中美關係的人士也擔心,特朗普在他首個任期內缺乏系統思維和執政經驗,處理涉外問題過於隨意,胡亂出牌,如有機會展開第二任期,很可能在身邊人推動下確立所謂“特朗普大戰略”,以更加強勢、偏執的方式確保一切以美國的利益為優先、為準繩,加速全球保守主義的板結化和美國孤立主義的極端化。

然而,很難說現在的特朗普同四年前相比有什麼脫胎換骨的變化,至少從思想形態上還看不出他有這樣的變化。他在重返白宮的初期,大概率仍將遵循一種疾風驟雨般的具體議題驅動的模式。目前特朗普競選承諾里必定會在第一時間生硬落實的四件事,是扭轉拜登政府的援助烏克蘭政策,重新掀起對華貿易戰,撤銷拜登政府支持清潔能源產業的部分政策,以及清算過去四年拜登政府和共和黨內部對其政治安全、身家自由和家族利益造成“傷害”的人員。

試想如特朗普重新上台,叫停美國對烏克蘭的安全援助,放棄對北約的安全承諾,迫使北約多國直接下場與在烏俄軍正面對抗,烏克蘭危機將會即刻終結還是進一步擴大,俄美關係真會如一些人預期或擔心的那樣從嚴重對立中改頭換面?

試想如特朗普重新上台,掀起新一輪中美貿易戰,美國對中國商品徵收關稅平均水平由目前的逼近20%繼續跳漲三倍,本已十分脆弱的世界經貿格局和全球供應鏈將會發生什麼樣的新轉變,誰會成為贏家和輸家?而放大到整體對華政策範式,推翻拜登政府的所謂“投資、聯盟、競爭”“三點論”或者“競爭、對抗、合作”“三分法”,重新打破不同範疇不同領域不同問題上的行為底線和操作邊界,中美關係還有何規範性和預測性可言?是否將重新坐上過山車?

試想如特朗普重返白宮,美國重新以蠻橫方式處理世界上的幾大燙手山藥,已退無可退的巴勒斯坦人會買帳?意識到自己在2018年被忽悠了的金正恩會向特朗普再次伸出手去?台灣問題呢?難道也是可以進行利益置換的?

試想如特朗普捲土重來,美國對化石能源行業的扶持觸底回升,並且再度退出應對氣候變化的《巴黎協定》,一個直接的後果可能是新能源汽車研發推廣熱潮在世界上降溫,歐洲已經在降溫了,美國也要緊隨其後,全球能源和汽車市場又會呈現什麼樣的新局面?還有很多現在無法料及的角度……

四年前就有人預言,美國將進入每隔四年便發生一次內外政策在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之間劇烈擺動的“短周期時代”。如特朗普重新當選,這個預測將成為鐵一般的現實,而且,“特朗普共和黨”將徹底取代傳統共和黨充當反建制的力量。這樣的美國,內事斗個不休,外事喪失價值標準,對所謂無關美國得失的事高高掛起、攸關美國利益的事不擇手段,將更加失信於盟友、失德於世界,不配也無力繼續充當“世界領袖”。

綜觀國際輿論,沒有多少人指望“特朗普2.0”的世界會變好,相信特朗普的反攻倒算將把美國推入激烈政治混亂的人卻很多,相信特朗普會加緊把美國的力量從世界抽回的人更多。無論特朗普能否重新當選,美國在世界上影響力、控制力的衰落趨勢似乎是不可逆轉的,就算老邁的拜登留在台上也勉為其難,特朗普的歸來更將使美國連維繫這種影響力和控制力的意願都徹底失去。如果美國離開了、不管了,留下的真空誰來填補,還是因無人填補或只能局部填補而陷入規模空前的動蕩和重組?

或許,“特朗普歸來”只是國際秩序先破後立的一個“中轉站”,但徵兆已經四起,一切都要重新評估。歐洲已經行動起來,通過衝上援助烏克蘭的第一線和醞釀直接下場參戰,以及加快提高軍費GDP佔比和組建歐洲統一軍事力量,準備應對“特朗普歸來”可能導致的美國政策急轉彎。亞洲的韓國和日本組建了專門的工作班底,負責預判“特朗普歸來”對亞太安全和經濟形勢可能造成的影響,並制定應對之策。

我們呢?我們不僅需要梳理特朗普一旦重新上台對中美關係和國際秩序可能造成的衝擊,更要思考如何擺脫美國國內政治周期變化和對外政策激烈搖擺的困擾,為中美關係和中國自身的改革發展確立足夠韌性。

中美關係的基本穩定與中國自身改革發展的順利推進是正相關的關係。即便在中國對外開放主要方向發生調整、中美關係優先性在外交全局中有所變化的今天,這一道理仍然適用,並不以將來誰會在美國執政為轉移。

無論是操作中美關係還是推動中國自身改革發展,都可比作“激流中行船”,唯一的解決方案是超越“短周期”建立“長穩定”,而要想追求“長穩定”,也就是抗擊風浪、抵禦風險的能力,除了要把船的噸位做大,還要依靠高超的駕馭本領。從此意義上講,維護中美互利合作、促進兩國對話交流,與提升對美博弈鬥爭水平同等重要,同樣不以將來誰會在美國執政為轉移。

如何備好新一輪貿易衝突的談判籌碼?如何避免中美經貿關係被過高的雙向關稅水平帶入急速下墜軌道並引發不必要的金融風險?中國是不是應該加緊培育海外GDP?

科技領域的圍堵與反圍堵鬥爭還會循着原來的軌跡進行嗎?雙方的政府和先鋒企業將會領到什麼樣的新角色?精準脫鉤的速度將會降下來還是升上去?

在台灣、香港、新疆等問題上,如何把反分裂、促統一、維護國家安全的議程更加主動有力地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不給外界把有關問題用作與中國討價還價的籌碼留下操作空間?

在應對全球性挑戰方面,如果氣候變化不再富有緊迫性、吸引力和凝聚力,人工智能風險管控和治理能否取而代之成為中美最大的合作點?在大國為爭奪技術變革制高點而激烈競爭的當下,這種想法也許是一廂情願,但人工智能演進的速度遠超我們所能意識到的,或許人類失去對技術控制的前景會逼着中美超越競爭開展合作。

從現在起到明年1月這段相對穩定的時間不能浪費掉,我們需要用好它,多思考一些未雨綢繆的問題,多培育一些支撐中美正常交往和風險管控的制度性因素。

應對“特朗普歸來”,並非只能在中美雙邊層面使力,也應放眼中國影響力正在觸及甚至領先的全球層面諸多領域,那才是我們更可以長袖善舞的方向,特朗普顛覆美國全球聯盟政策造成的震蕩也許能轉化為中國同一些國家加強或恢復關係的機會。

討論“特朗普歸來”,並非押寶特朗普一定會贏得2024年美國大選,而是因為此種可能性就擺在那裡。應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精要之一在於不做“無準備之人”,等巨浪撲來才想起搬沙袋築堤坊囤糧食,這肯定不是中國人的習慣,更何況你的對手只會因你手中拿着空彈夾才無所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