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美國研究所研究員陶文釗的兩卷本新著《新政以來美國政治保守主義的演變》,對羅斯福新政以來美國政治保守主義的形成、變化、特徵及影響進行了全景式的梳理和分析,是中國學術界關於美國政治研究的一部力作。
本書作者梳理了新政以來具有代表性的保守派思想家的主要觀點,介紹了參議員塔夫特(Robert Taft)、艾森豪威爾(Dwight Eisenhower)、參議員戈德沃特(Barry Goldwater)、里根(Ronald Reagan)、(老布殊、)小布殊(George Walker Bush)、特朗普(Donald Trump)等保守派政治人物的政策及影響,分析了傳統保守派、新保守派、茶黨、另類右翼等政治勢力的起伏,既氣勢恢宏,又嚴謹細緻,夾敘夾議、自成一體。
建構理論和改造政黨是美國保守派奪取權力的主要途徑。在分析美國保守派政治人物戈德沃特的崛起之路時,作者介紹了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拉塞爾·柯克(Russell Kirk)、小威廉·巴克利(William Barkley, Jr.)等保守派思想家的作用,突出了《一個保守派的良心》(A Conscience of a Conservative)這個政治宣傳小冊子的重要功能,認為戈德沃特雖然在1964年大選中慘敗,但其競選活動“標誌着美國的保守主義已經從思想運動發展成為一個政治運動”。里根在上世紀80年代執政八年,保守派通過籌建智庫、細化政策、影響輿論、全力助選、強力輔政等方式,將美國政治保守主義推向巔峰。本書對里根與保守派智囊之間複雜互動的分析環環相扣、一氣呵成,對宗教保守派、企業研究所、當前危險委員會等政治勢力和機構的分析也十分獨到。
新保守派在美國政治和外交中曾發揮極為重要的作用,至今仍有不可低估的影響力。本書對美國新保守派的來源、核心人物及影響力進行了詳細闡述。在重點分析新保派與里根政府和小布殊政府的密切關係時,作者認為歐文·克里斯托爾(Owen Christol)、查爾斯·克勞薩默(Charles Krauthamer)等通過引領思想輿論,沃爾福威茨(Paul Wolfowits)、理乍得·珀爾(Richard Perle)等通過進入政府主導政策,全麵塑造了這兩位總統的外交政策。“里根既是個保守主義者,又是個現實主義者,他沒有被周圍的新保派牽着鼻子走”,既對蘇聯採取進攻性政策,又能適時與戈爾巴喬夫對話推動緩和。里根最終極大提振了美國保守派的自信,普遍被美國政界和學界認為帶領美國走出了越南戰爭的陰影。相較而言,在新保派的持續鼓噪和勸誘下,小布殊政府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不惜捏造罪名發動伊拉克戰爭,導致美國陷入巨大的戰略失敗, 既損耗的美國的硬實力和軟實力,又給伊拉克帶來了深重的災難。
在美國保守主義的發展中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以民粹主義來推動保守主義。不管是上世紀60年代的戈德沃特,還是90年代的金里奇(Newt Gingrich),以及當前的特朗普,都以狂熱的民粹主義和“偏執風格”使共和黨更加保守化、民粹化。因為只有訴諸誇張的、煽動性的語言,才能放大自由主義的弊端,才能邊緣化共和黨溫和派,才能在“接管”共和黨後對抗自由主義和民主黨。本書對保守主義和民粹主義孿生關係的分析,對更深入地理解茶黨運動和特朗普主義很有助益。
在閱覽本書過程中,中國讀者一定會被保守派政客對共產主義、社會主義和集體主義的厭惡、妖魔化和猛烈攻擊印象深刻。這一方面和保守派宣揚個人主義、反對政府干預、主張“機會平等而非結果平等”的理念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其反對民權運動、同情甚至鼓吹白人種族主義、偏好民粹主義的極端風格有關。這種強烈的反共意識形態,表現在戈德沃特對臭名昭著的麥卡錫主義(McCarthyism)“惺惺相惜”上,表現在新保派不滿足於遏制政策而要“解放”蘇聯上,也表現在當前共和黨保守派叫囂要“擊敗中國”而非“管理與中國的競爭”上。對於美國政治保守主義中這股極端力量,中國始終要保持警惕。
與筆者座談時,陶先生表示他是“憑着良心寫這本書的”。作者的價值判斷,尤其體現在他對特朗普主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定性上。史料的選擇同樣體現作者立場。“特朗普的治理手段近乎獨裁,身邊因此聚攏了趨炎附勢的人”。“這是權力的誘惑,權力讓那些內心認為特朗普輸掉2020年大選,卻附和、支持特朗普散布謊言的偽君子違反自己的憲法誓言”。共和黨內為數不多的、支持並主持對2021年“1.6”國會騷亂事件進行調查的前共和黨眾議員伊麗莎白·切尼(Elisaberth Cheney)的評語,也是一語中的。
美國2024年大選正如火如荼、結果難測。對於美國政治的未來走向,作者給出了自己的觀察和思考:“目前美國保守主義的最大問題是傳統的主流的保守主義能否與民粹保守主義、民族保守主義結合與重塑。”現在美國沒有一個像里根那樣的牽頭人,保守主義的混亂狀況將持續下去。但特朗普也極大改造了共和黨,“不管其能否贏得大選,他都不會很快在美國政治舞台上銷聲匿跡,他還沒有在這個舞台上進行足夠的表演,還要留下自己更多的印記”。
從更宏大的歷史畫面和政治圖景看,美國政治保守主義已很難恢復里根時期的輝煌。冷戰結束後的30多年來,美國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激烈競爭、互有消長,但再難有塑造政治周期的決定性勝利。當前的美國兩黨都有極強的危機感,都輸不起、必須贏,都想通過掌控權力,“不僅為未來四年,還要為美國未來四十年”的發展設定方向和議程。陶先生認為,美國正在經歷歷史上罕見的憲政危機,兩黨惡鬥越來越尖銳,政治極化侵蝕着美國的民主,妥協、和解、讓步以及通情達理的溝通變得越來越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