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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鴻剛 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副院長兼美國所所長

中國應如何看待國際競爭?

2022-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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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應如何看待國際競爭,是第二個百年期間我們無可迴避的重大戰略問題。這不僅因為競爭尤其是大國競爭正成為國際輿論場上的常見術語,個別國家甚至決意將戰略競爭作為內外戰略的邏輯起點,攪動大國關係複雜變化;而且更因為,復興進程中的中國要堅定捍衛自身主權、安全和發展利益,在重大問題上堅持原則、堅守底線、敢於鬥爭,也必然涉及如何看待和處理與他國競爭關係的問題。

國際競爭問題是無法迴避的。特別是當個別國家把中國定位為戰略對手、決意與中國展開長期競爭的情況下,中國也應當就國際競爭問題提出明確的說法。可以說,如何基於中國的戰略文化、戰略謀劃和戰略願景,界定好“競爭”在中國整體戰略中的位置,闡釋好中國對國際競爭的看法,構建起有中國特色的國際競爭敘事,是一項很有必要的工作。

要思考這一問題,必須首先看國際競爭在整體的國際政治中佔據什麼位置、具有什麼特點。這裡有兩方面基本事實值得強調。

一方面,是國際競爭存在的客觀性、必然性和長期性。從邏輯上看,競爭的本意是能動性的主體在與他者的互動中維繫自我存續的一種狀態和方法。它的邏輯基礎是個體之間的內在差異以及事物之間的普遍關聯。只要這個基礎存在,競爭就不可避免。自然界如此,人類社會也是如此。而國際競爭則是在人類社會走向深度聯繫、廣泛交往、激烈碰撞、共同演進的全新階段後,現代主權國家之間必然呈現的關係狀態,因為主權國家就其獨立自主的本質屬性而言,彼此的利益認定是有內在差異的。

從歷史上看,國際競爭也被廣泛認為是過去幾百年來國際關係歷史長河中的常態。無論是在西方資本主義的自由競爭階段還是國際壟斷階段,國際競爭都是普遍存在的。甚至可以說,過去幾百年逐步展開的世界歷史,就是一部主要先發大國之間以及先發大國與後發國家之間長期競爭的歷史。歐美列強圍繞世界市場和國際秩序主導權的爭奪始終未停,後發國家則在反殖民、反壓迫、反剝削、反控制的過程中,對自身的主權、安全和發展利益通常也不甘示弱、爭而取之。

從趨勢上看,只要我們相信世界市場的規模在相當長時間內很難繼續擴大,只要我們相信資本的邏輯在全球範圍內仍將繼續發揮作用,只要我們認定各國普遍存在的內部困難和挑戰仍將不斷累積發酵,只要我們認定未來各國之間的戰略互信仍將繼續削弱而“安全困境”繼續強化,那麼我們就有理由認為,未來幾十年的國際競爭很可能表現為更加激烈的存量博弈、零和博弈甚至是負和博弈。

從功能上看,競爭的作用也是消極和積極並存的。從消極方面講,很多時候競爭的背後隱藏着剝削、壓迫、控制的險惡意圖,競爭的結果往往造成嚴重的不公和巨大破壞。從積極方面講,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如同在自然界一樣,在世界現代化進程中普遍存在的國際競爭,推動了國家意識的增強和國家形態的發育,同時也以無情的方式起到危機出清和優勝劣汰的作用,推動着世界系統的持續進化。就此而言,國際競爭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和普遍存在。我們做實事求是的社會科學研究,必須以此為基礎,必須意識到國際競爭存在的內在基礎、未來趨勢和歷史作用。

另一方面,是當前國際競爭與歷史相比較的差異性。

前文強調國際競爭的客觀性、必然性、長期性,僅是事物的一個方面。如果我們認為這就是世界的本質和事情的全部,我們的競爭觀就和西方某些強調競爭的人沒什麼兩樣了。我們要強調它還有“另外一面”,即現階段的國際競爭與歷史上國際競爭不同。

簡要地說,“現階段”和“歷史上”的最大不同,就在於人類社會的發展階段已經不同了。現在經常拿來做對比的那些大國競爭的歷史案例,要麼是發生在封建時期甚至更早,要麼發生在資本主義自由競爭的殖民擴張時期,那時候的生產方式、全球化水平、思想觀念和國際秩序的發育程度,都不是能同現在相比較的。21世紀的國際競爭出現了重要的新特點。

首先,更多地是縱向競爭而非橫向競爭。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細分工和生產融合程度,是以往任何時候都沒法比的。每個國家都在一個高度複雜的全球生產體系和生產鏈條中居於特定位置,這決定了現時代的大國競爭乃是在同一個生產體系和生產鏈條的不同位置上去謀取更大利益和更大安全,這其實是縱向競爭而不是橫向競爭。橫向競爭,是兩個互不相連的平行體系狀態下發生的競爭。即便是中美之間在高科技領域實現了真正的脫鉤,兩國之間的整體經濟關係仍然是切不斷的,很難走到完全橫向競爭那一步。在當今時代,要通過建立兩個平行經濟體系來搞橫向競爭,單單成本控制這一關就根本過不了。

其次,更多地是間接競爭而非直接競爭。現階段,包括美國在內一些國家的部分頭腦清醒者意識到,國家安全與繁榮的基礎在其國內,現階段的主要問題也出在其國內,外部挑戰固然嚴峻,但理性的戰略決策應該是藉助外部因素推動內部變革。如果這種思想觀念能貫徹下去的話,我們可以謹慎樂觀地認為,未來的國際競爭將更多以間接方式呈現。當然,其國內政治的畸形與氛圍的惡化,可能讓理性的聲音受到抑制,非理性的思維卻成為主流,這是我們必須高度警惕的。

再次,更多地是錯位競爭而非同質競爭。這一點在中美關係中體現得尤為明顯。美國想要維護的是霸權地位,它想同中國競爭,理由就在於感覺到中國的發展對其霸權構成威脅。但實際情況是,中國根本無意充當美國那樣的霸權。基於中國的戰略文化、中國對歷史規律的把握以及中國的世界秩序願景,中國的立場是反霸但不爭霸,這決定了中美之間如果在世界秩序的未來願景方面存在競爭關係,也將是一種錯位競爭而非同質競爭。

基於競爭的這些新特徵,我們可以推導出一些重要的推論。

推論之一:競爭絕不會是單獨存在的關係狀態。既然全球一體,那麼除了競爭,一定還存在着協調、合作、對競爭的自我抑制和共同管理等其他國際關係狀態。也就是說,如果只看到國際關係中的競爭,而看不到其他關係狀態,只能說明是認識方法和認識角度存在問題。

推論之二:真正的競爭應該是完善自己而不是打壓他者。如果問題出在內部,對外競爭就絕非最終解決之道,而是必須首先做好自己的事。

推論之三:競爭的歷史作用也發生了重大變化。對人類社會進步而言,競爭仍是必須的,但競爭顯然已經無法解決一體化條件下事關人類整體存續的重大全球性問題,例如氣候變化以及國家之間巨大的發展差距等。要解決這些問題,必須依靠合作。

基於上述分析,中國在第二個百年期間對國際競爭應採取什麼態度就比較清晰了。第二個百年期間中國大戰略的兩個關鍵詞,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人類命運共同體”。從實現民族復興的角度看,我們應該高度重視競爭問題,充分認識到國際競爭的客觀性、必然性、長期性甚至是激烈性,對普遍存在的國際競爭可能帶來的戰略風險保持高度警惕。而從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角度看,我們則應超越競爭,避免囿於競爭、就競爭談競爭,陷入有關競爭的話語陷阱。基於中國的戰略願景和使命擔當,我們應該在更廣闊的戰略圖譜中定位競爭,在更綿延的歷史長河中定位競爭,懷着對人類社會的崇高情懷看待國際競爭,本着管理戰略競爭、化解惡性競爭的目的去處理競爭問題。我們應該在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基礎上,構思出具有中國特色的國際競爭敘事,從而實現“國之大者”和“天下情懷”的有機統一,實現凝聚內部共識和對外引領塑造的有機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