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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達巍 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主任、國際關係學系教授

中國對美戰略假設是否仍然可以成立?

2019-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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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十年,美國戰略界一直在討論一個問題,即美國對華“接觸”戰略的前提假設是否仍然存在。這一戰略假設的內容大致是,只要美國對華保持接觸,中國的政治經濟體制會越來越自由化。從2007年《洛杉磯時報》前駐華記者孟捷慕(James Mann)出版的《中國幻想曲》(China Fantasy),到2017年底特朗普政府的第一份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越來越多的美國人質疑這一前提假設已經不再存在,從民間逐漸擴展到官方,儼然已經成為共識。

不過,很少有人問故事的另外一邊:過去幾十年,中國對美國的戰略有沒有一個前提假設呢?如果有,這個戰略今天還存在嗎?

實際上,過去幾十年,中國對美國的戰略也是存在一個前提假設的。這一假設是通過中國反覆強調的“和平發展”戰略來表述的。“和平發展”戰略實際上表達了這樣一種信念:如果中國對整個世界、尤其對美國採取一種整體合作性的態度,採取一種融入式的戰略取向,那麼這個世界將會允許中國和平發展。換言之,今天我們所處的國際體系與過去的體系不太一樣,後發國家不需要通過戰爭、殖民等手段,就可以在體系內和平發展起來。

上世紀70年代末以來,中國確實經歷了這樣一個“和平發展”的階段,中國通過和平的方式逐漸實現了發展與崛起。在這樣的樂觀情緒支配下,大概七八年前我甚至開始問自己:在和平發展之外,中國有沒有可能“和平超越”?這個國際體系是否允許中國有一天比美國的經濟規模更大、軍力更強、科技更發達,甚至在人均水平意義上也超過美國呢?當時我給自己的回答是:好像可以。一方面也許美國不會反對,另一方面即便反對可能也無法阻止中國崛起。因為世界相互依存,即使美國的一部分人不願意,也沒有辦法阻止中國的和平發展、和平超越。

但經過過去兩年,我已經不再有過去的樂觀。當我看到美國對華為等中國高科技公司的大肆打壓卻拿不出什麼像樣的證據時,當我聽到斯蒂夫·班農公開談論對中國的“政權更迭”時,我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自信了。在這個問題上,中國國內絕大多數人比我要現實主義得多。現在中國國內的主流意見是,美國對華戰略目標已經明確,就是不讓中國超越自己。雖然我個人認為這只是美國國內一小部分人的想法,並非美國戰略界的共識,但是面對那麼多來自美國的負面言行,我和中國其他的“美國問題專家”感到很難說服我的同胞。

對中國、美國以及全世界來說,這都是一個非常大也非常關鍵的問題。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關係到中國未來整個國家對外戰略的設定,關係到我們對美戰略的設定,也關係到其他所有後發國家對世界體系的判斷。學術界應該好好討論這個問題,就是今天國際體系的性質是什麼,我們是否正在重新返回民族國家組成的叢林?現實主義理論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解釋這個國際體系的性質?作為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領導國家,美國的言行如果讓越來越多的國家得出結論,即我在這個體系內永遠無法真正地實現發展和超越,那麼這一體系必然會分崩離析。

特朗普政府現在宣稱要與中國“戰略競爭”,然而“競爭”這一術語的指向太多樣了。競爭可以是良性的,也可以是是惡性的,競爭可以有各種形式。美國政府現在談論的“戰略競爭”是什麼性質,在什麼領域以何種形式展開,這些都是不清楚的。北京語言大學黃靖教授最近提出一個問題,中美的競爭究竟是“高下之爭”、“勝負之爭”,還是“生死之爭”?我認為這是非常好的問題,或許我們的美國朋友可以給出更準確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