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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點話題】:美國大選 中美關係 全球治理 氣候變化 脫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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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賈慶國 北京大學教授、北京大學中外人文交流研究基地主任

中美關係:對抗與合作

2017-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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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崛起,西方的相對衰落和唐納德·特朗普的當選,都給中美關係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不確定性。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近70年以來的大部分時間裡,中美關係演變成了西方尤其是美國主導並塑造的國際秩序的一部分。如今,中國的崛起和西方的相對衰落使西方主導地位被削弱,而唐納德·特朗普的當選讓美國的全球領導力受到質疑。所有這一切對中美關係來說意味着什麼呢?兩國會像一些人以為的那樣走向戰爭嗎?還是如許多人期望的那樣發展出一種新型大國關係?

雖然有人預言說,作為新興大國和守成大國的中美兩國終會兵戎相見,但它發生的機會仍然很小。首先,我們生活在核武器時代,沒有哪個國家能承受一場最終有可能使用核武器的戰爭。而且,中國從未尋求過領土擴張。事實上,自從1949年建國以來,中國一直尋求解決與鄰國的邊界問題,並通過談判成功劃定了大部分陸地邊界和部分海上邊界。而中國將來也不可能尋求領土擴張。儘管中國對海上主權主張及部分遺留的陸上爭端採取了更為強硬的立場,但它的領土主張一向未變。

而且,自上世紀70年代重返國際體系尤其是1979年實行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已經逐漸融入現有國際秩序,並與美國一樣成為一個主要的利益攸關方。因此,中國並無興趣顛覆現有國際秩序,事實上維護這一秩序對中國有利。這就需要中國照顧其他國家尤其是美國的願望,以獲得它們的合作。最後,雖然各國的優選項不同,但中美雙方原則上共同的價值觀越來越多,如和平、穩定、法治、人權和民主。隨着中國日益走向現代化,兩國在實踐這些價值觀方面的差異也會縮小。

如果兩國關係不是以對抗告終,那麼這是否意味着它們將發展出一種以非對抗、相互尊重、互利共贏為特徵的新型大國關係呢?雖然不是絕無可能,但也頗為困難。首先,中國的崛起改變了它與美國的關係。經過近40年經濟快速增長,兩國的實力差距已經大為縮小。按購買力平價(PPP)計算,中國GDP在2014年已經超過美國。經濟學家預計,要不了多久中國就會取代美國,成為名義上的世界最大經濟體。雖然中國全面趕上美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這已經造成雙方的焦慮。此外,兩國發現很難彼此平等相待。中國日益擔心美國計劃圍堵或遏制中國,美國則日益擔心中國計劃擴張領土或挑戰現有國際秩序。

況且,中國的崛起導致它的身份和利益發生變化。中國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貧窮、落後、虛弱的發展中國家,但它也還不是一個富裕、先進、強大的發達國家。兩者都似是而非。身份決定利益,所以中國很難界定自身的利益。例如,在氣候變化問題上,中國發現很難確定自己的利益所在是優先強調發展權,還是推動減少碳排放,因為它既是一個發展中國家,也是發達國家。國家利益決定對外政策,由於中國在許多問題上有雙重國家利益,所以它發現自己無法實行一致的對外政策,這使它與包括美國在內的外部世界的關係變得複雜化。

此外,隨着中國崛起,其經濟發展方式與美國日益矛盾。多年來,雖然引入諸多市場化改革,中國的經濟發展方式卻仍以國家為中心。中國政府不僅為經濟發展制定、實施5年規劃,還通過政策扶持和補貼有選擇地促進某些產業的發展。

以往,這對中美關係來說並不成為一個問題,部分是因為中國經濟落後且缺乏競爭力,部分是因為現有經濟理論認為國家干預市場是不會成功的。然而隨着中國經濟規模與效率的增長,美國人開始愈加嚴肅地看待中國以國家為中心的發展方式。他們擔心中國的做法會扭曲市場,犧牲美國的利益。為此他們要求中國政府放棄這種做法。最近去美國,我聽到許多美國人抱怨中國政府的“中國製造2025”計劃。這個為期10年的國家規劃旨在全面升級中國的產業,它由工信部起草,由國務院通過並於2015年公布。中國政府會放棄中國人普遍認為符合本國利益的經濟發展計劃嗎?當然不可能!未來日子裡經濟發展方式的衝突很可能困擾兩國關係。

最後,唐納德·特朗普的當選及美國對外政策的相應改變給中美關係帶來了更多的不確定性。二戰以來,美國將它與外部世界的關係定義為領導、塑造以及維護世界秩序。美國人認為,美國只能通過維護世界秩序來增進它的利益。也因此,美國對世界事務的參與達到史無前例的水平。

美國人很早就意識到維護世界秩序代價不菲。耶魯大學歷史學教授保羅·肯尼迪就指出,從歷史上看, 超級大國衰落不是因為它們被新興大國打敗,而是它們被維持秩序的成本壓垮。想像一下,保護國際海上航道、執行WTO規則與環境條約、維護國際核不擴散體系都需要花掉多少錢吧。

為避免霸權衰落的命運,或儘可能推遲它的到來,美國別無選擇只能盡量減少維持世界秩序的成本。概括說來,二戰結束後,美國為應對這一挑戰做了三件事:(1)建立了一個軍事聯盟體系;(2)創建了一批以聯合國為中心的國際機構;(3)與其他國家發展各式各樣的合作夥伴關係。為回報它們的幫助,美國對其他國家作出各種承諾。總之,這讓美國得以利用這些國家,並以最小成本維持國際秩序。

唐納德·特朗普的當選或許使這一切發生改變。他力主美國通過犧牲盟友和夥伴利益來減少國際承諾,希望美國成為一個搭車者,而不是國際秩序的守護者和領導者。為此,他主張的政策是:(1)“美國優先”;(2)盟國向美國交更多保護費;(3)對等貿易;(4)雙邊協定。

如果特朗普得逞,短期內他也許能憑藉美國獨一無二的實力與別國達成更好的協議,但長期看,他的做法將破壞讓美國受益匪淺的現有國際秩序,阻礙對增進美國利益來說十分重要的國際合作。

美國放棄全球領導地位對美中關係有廣泛影響。一個被弱化的世界秩序可能會:(1)使中美如何處理彼此以及與世界其他國家的關係更加不確定;(2)使兩國更有可能爆發貿易戰及其他類型的衝突;(3)使兩國就日益增多的全球性挑戰進行合作更加困難;(4)促使美國的盟友自主掌握本國安全,包括尋求核武器,因為這是最廉價的防禦手段。簡言之,它會讓已經十分複雜的中美關係進一步複雜化。

一些人也許會說,唐納德·特朗普任期有限,他離職後繼任者會推翻他所做的一切。也許是,但他的一些政策也有可能保留,因為他的當選並不是偶然的,而是全球化背景下美國社會發生根本性變化的結果,是對以往歷屆政府政策的回應。

有鑒於此,中美關係最終有可能介於敵對與友好合作之間,並繼續在有限衝突與有限合作之間搖擺。一方面,利害關係重大,雙方共同利益頗多,亟需合作。另一方面,分歧切實存在,雙方不信任感極強,有所行動的衝動難以抗拒。劇情將怎樣展開,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兩國領導人管控雙邊關係的眼界、智慧和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