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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準備好當中國「平等夥伴」嗎?

2014-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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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辛格對話中國“鐵娘子”

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和美國總統奧巴馬本月早些時候在北京會面,達成了一系列包括氣候變化在內的重要協議。

在這一背景下,《世界郵報》獲得獨家授權,發表亨利·基辛格與傅瑩的以下對話。對話於傅瑩最近訪美期間舉行,它的坦白基調有助人們了解這兩位各自國家外交領域重要人物的思想。

傅瑩擔任中國駐英國大使期間被稱為“鐵娘子”,目前她是中國人大外事委員會主任。亨利·基辛格是美國前國務卿,也是美國卓越的戰略家之一。

基辛格:你這次訪美見到許多人,有什麼感受?

傅瑩:是的,我在這裡和中國,聽了許多人的意見,並作了觀察。美國正處在一個有意思的時期。21世紀與20世紀完全不同,雖然美國依然最強大,但已無法掌控一切。觀察美國,我能用到的一個詞是“焦慮”。美國自己有許多問題要解決,但仍試圖用老辦法處理世界上的許多事情,這做不到。美國需要學習適應新的、正在變化的世界形勢。在這個不斷變化的世界上,國家間必須攜手共進。這意味着通融,必要時甚至作出妥協。美國需要改變它看待世界的方式。

基辛格:確實,世界變了,美國處於很不尋常的時期。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美國享有絕對優勢,它的外交政策也以此為前提。我們確實處在一個新世紀,它對兩國都是挑戰,既對美國,也對中國,不是嗎?

傅瑩:是的,但挑戰完全不同。對美國,它需要學會與對手共事。據我觀察,在美國傳統世界裡,要麼是追隨並仰仗美國支持的盟友,要麼是應該被打擊和征服的敵人,沒有兄弟一樣的平等夥伴。美國有過兄弟嗎?

基辛格:(笑)沒有吧,我還沒想過這個。你該把它寫出來,讓更多人讀到並思考。

傅瑩:是,謝謝你這麼說。我是不是可以說,美國政治文化中,沒那種真正平等相處的概念?這也是和中國這種非敵非友,只是兄弟一樣希望被當成平等夥伴的國家打交道,讓美國覺得不舒服的原因之一。不是說,中國想成為與美國平起平坐的大國。在中國的世界觀里,國家無論大小,都應該兄弟般相處。

對中國來說,挑戰也是巨大的。突然間,被推上如此高的世界中心舞台,被賦予如此多的期待,中國人難免不知所措,沒有進入角色。就像舞台上的新演員,過去大部分時間是背對着觀眾。對中國這個國家,對它的全體人民來說,學習做世界級選手,發揮更大作用,這需要時間。世界上很多人看不到這一點,他們傾向於用看舊大國的眼光審視中國,並誤讀中國的言行。中國的壓力就是要迅速學習。

實際上,中國剛剛脫貧,只達到最基本水平。你無法想像20年前我們的境況。

我還記得那時候家裡有多拮据,特別是領下月工資的前幾天。現在中國年輕人情況好多了,但很多人仍覺得過一種體面生活不容易,特別是剛參加工作的時候。

基辛格:普通美國人不了解你們經歷的生活,他們不知道中國人在想什麼,不知道他們現在的生活狀況。他們覺得中國人越來越有錢,中國越來越富裕強大,所以會變得越來越像美國。中國的年輕一代也許認為現在的一切理所當然,對政府的期待越來越高。許多美國人見到中日島嶼之爭和中國的南海爭端升溫,他們感到擔憂,認為這是因為中國胃口越來越大。

我個人認為,中國不是想取代美國,只是想獲得尊重。但隨着中國越來越富裕強大,獲得尊重的期望是不是也應變得更強烈?

中美兩國都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美國認為自己特殊,優於旁者,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中國有文化優越感。從歷史角度看,中國很長時期認為自己是世界中心,文化比別處優秀。歷史上它與鄰國的朝貢關係,不就源於中國的文化優越感嗎?所以對很多人來說,中國未來怎樣仍是一個問題。

傅瑩:中國曾認為自己是“天下的中心”,但隨着地理知識的增加,事實證明這種認識錯了,中國不是為了謀求世界霸權。確實,中國為自己文化的博大精深、影響深遠感到非常自豪,但中國文化中沒有統治世界的野心。事實上,當時中國人對外界知之甚少,對外部世界也沒有興趣。

中國文化思想中沒有擴張主義的位置。中國大門是近代被帝國主義強行打開的。中國現在發展很快,已經超過了溫飽水平,但遠未達到美國人的生活水準。中國國內還面臨許多艱巨的挑戰。

美國人的生活方式相當奢侈,世界其他人口不能都以這種奢侈方式生活,因為地球承受不了。中國領導人經驗豐富,在基層工作過,他們完全了解國家實情和人民的需要。與國際問題相比,國內問題儘管嚴峻,但還可知可測,而國際層面的挑戰,對領導人和公眾來說非常新,沒有前例。

我們都必須面對一個至關重要的抉擇,那就是,我們把21世紀引向和平還是引向衝突?我們有能力維護和平嗎?國際關係史上,還沒見到有哪個世紀沒有戰爭吧?

基辛格:有一段時期,1815年到1915年這100年,世界沒有發生大的戰爭。那是在法國大革命後,所有大國領導人都希望和平。通過定期會晤,堅持靠談判解決問題,他們抑制了戰爭風險,努力維護了和平。你認為美中之間會爆發戰爭嗎?

傅瑩:這是一個非常嚴肅而重要的問題。理論上,我認為發生世界規模戰爭的可能性很小,因為各國經濟高度互相依賴,有太多利害關係。更重要的是,在一個全球化世界,國家無須訴諸戰爭手段就可以獲得資源、市場、資本和技術,因此不再有為經濟利益開戰的訴求。此外,戰爭形式也和以往不同了,現代科學技術這麼發達,新的作戰手段很可能失控。僅僅通過互聯網,一個國家或整個世界就可能停滯甚至癱瘓。我認為,現在的危險是,仍然有人認為戰爭可以是解決大國分歧的一個選項。

基辛格:歷史上不是所有戰爭都有經濟原因。現在,雖然大國間不太可能開戰,但戰爭風險依然存在。看看一戰發生前十年的歐洲,雖然沒有戰爭,但危機幾乎年年發生,人們對危機習以為常,不願多關注,結果最後失控,釀成戰爭。

現在,如果危機不及時妥善處理,也有可能失控並引發戰爭。眼下的危險是,國家發出威脅後,不知道如何體面退出。根據我的經驗,如果有國家想在美中之間耍把戲,我們必須保持頭腦清醒,以免被利用。

傅瑩:是的,一些國家善於在大國之間搖擺,但我覺得它們的問題是可控的。需要警惕的一個現實問題是日本首相,他拿釣魚島爭議大做文章,把它誇大成中國對日本的主要軍事威脅,想以這個為借口調整安全戰略,甚至修改日本和平憲法。美國如果看不到風險,僅僅因為它是盟友就卷進去,那就會影響局勢走向和各方對形勢的判斷。美國一些資深政客的相關評論有情緒色彩,沒有經過深思熟慮。

我在美國訪問期間,許多人都在質疑中國對海上問題的處理,我作了解釋。我發現多數人甚至沒有弄清事實就下結論。這說明中國需要更多發聲。

對中國地位的認識也存在很大偏差。美國過高估計中國,患上擔憂中國取代美國領導地位的焦慮綜合症,其實中國人很少這麼想。在中國這邊,民眾對美國的負面情緒上升,是因為他們看到,只要中國因鄰國挑釁遇上困難,美國總是站在中國對立面,而不管到底是誰先惹的麻煩。

人們還認為,美國在很多中國老百姓關心的事情上傷害中國。同樣令人費解的是,為拉選票,美國政客必須要批評中國。如果兩國想合作,這種負面的相互認知就很不好。所以我認為,鼓勵包括公眾層面的直接交流溝通很重要。

基辛格:這確實是大問題。當前對美中來說重要的是避免明顯衝突。儘管中國很多時候是被迫應對挑釁,但仍然不能給外界造成威脅鄰國的印象。美中兩國現在面臨的一個共同挑戰是,我們能不能在一些問題上攜手合作?這不僅有利於美中兩國,也有利於世界和平與穩定。美國和中國需要認真考慮它們能一起做些什麼。就像二戰後通過真正的合作,跨大西洋關係變得更為緊密,美中也可以通過合作加強聯繫。

例如,我們也許發現在東北亞可以有新的作為。當然,不應讓中國的鄰國為此感到不安。奧巴馬總統和習近平主席提出建立一種“新型大國關係”,在這方面我認為雙方還可以做很多。

我理解中國的難處。領導人不希望與美國發生衝突,但遇到挑釁時,他們又要有所反應。美國同樣也有難處。

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這些有爭議的島嶼到底在地圖上什麼地方。由於媒體和網絡效應,兩國領導人都被國內壓力所影響。如今人們從電視和網絡獲取資訊,他們的思維方式與當年通過報紙和書籍獲取知識不同。所以我們要分清問題的界限,讓它降溫。中美之間有很多重要事情要做,我們的注意力不能被分散。

中美還需要保持在現實問題和戰略問題上良好的溝通。清楚地理解彼此的戰略方向,對未來的合作更有利。

例如,美國沒必要用南海問題威脅中國。現代戰略家不會考慮用中國大陸數百英里外的幾個小島來遏制中國。

傅瑩:中美關係中很多困難的出現是因為誤解。所以雙方要加強戰略層面和公眾層面的交流,減少誤解,培養互信,避免戰略誤判。

我在中美兩邊都聽到很多建議,談到兩國應該如何開展一些具體合作,為新型大國關係增添實質內容。我認為,為了讓那些有意義的舉措真正產生影響,我們應該先培養合作習慣和合作精神。

跨大西洋合作本質上靠的是美國援助歐洲,而且你們當時有共同的敵人。21世紀中美跨太平洋合作將是平等的,是建立在相互需要的基礎上。它的成功不僅需要雙方主動推動,也需要雙方在必要時相互讓步和妥協。

也許我們可以為共同利益確定基線,並嘗試以此為準展開工作。氣候變化也是共同利益。關鍵是要有真正平等的合作,雙方要互利互讓。

版權:《世界郵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