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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田飛龍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副教授

特朗普的「複數雙邊主義」背叛國際法

2018-10-12

中美貿易戰正在走向“持久戰”。這不由讓人想起毛澤東1938年的《論持久戰》。持久戰思維本身就不是一種斤斤計較的戰術思維,而是一種關注結構和趨勢的戰略思維。抗戰初起,有“速勝論”、悲觀主義,也有投降主義,無不誤國誤民。貿易戰亦然,它打出了國內知識階層與大眾社會的眾生百態,也是一次國家輿情和思想生態的生動解剖及呈現。

貿易戰的持久化,與中美權力之爭的宏觀結構有關,也與具體領導人的政治意志有關。在特朗普身上集中着反聯邦黨人的特殊主義、寡頭政治的利益本位、政治動員的民粹主義以及西部牛仔式的理性狡詐。特朗普不懂得運用軟實力的妙處和智慧,一味濫用美國的硬實力,採取的是“極限施壓”手法。美國鷹派團體在對華恐懼中抱團取暖,期望曾經遏制日本或蘇聯的勝利歷史重新降臨。特朗普將交易藝術照搬到政治藝術上,有嫁接挪用的奇特效果,也有邏輯錯位和價值撕裂的“政治腦震蕩”後果。特朗普在貿易戰中押上了全部政治身家,不可能在現有處境和條件下妥協,但其單純關稅主義的極限施壓已接近極限,可能陷入“黔驢技窮”的政治窘境。

與特朗普相比,中國最高領導人則似乎有着氣定神閑的太極涵養,也有“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戰略傳統印痕,不僅繼續推進更大程度的全方位改革開放,而且繼續深化“一帶一路”制度體系建設,突出中非合作的戰略角色。在中國領導人的戰略視野中,中國必須是外向型發展和天下主義取向的,中國必須通過重構與世界的正當而和諧的秩序關係完成民族偉大復興。因此,十九大報告確定的民族復興與人類命運共同體雙軌目標不是二元衝突的關係,而是“治國”與“平天下”之間的邏輯互動。

貿易戰對美國日益不利,因為全世界正在見證一個守成帝國的快速衰退。相反,中國正煥發勃勃生機。從平等法權而言,每個國家都是自由平等的,但實踐政治從來都是一種“列強世界觀”。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帶來的自由平等法權更多具有理想主義和道德批判功能,卻未能有效規訓既定的列強治理現實。英法的全球殖民戰爭,神聖同盟的維也納體系,一戰和二戰的交替,國際法體系千瘡百孔。

特朗普主義以反全球化和純粹美國優先的方式再次證偽了國際法。它不僅逐步退出若干基礎性國際法協議和條約體系,更以其巨大影響力干擾國際法的常規運轉。特朗普相信,多邊主義最終將趨向於國際民主,將趨向於包括中國在內的新興國家分享更多治理權,將導致美國由絕對立法者變成普通參與者。因此,多邊主義體制不符合美國利益最大化,至少在美國實力日趨下降的今天是不符合的。於是,“複數雙邊主義”成為特朗普主義的“新國際法”,也就是說,所有既定的國際法安排都要“失效”,美國要逐一搞定其他國家,建立每一種雙邊關係中都是“美國優先”的新國際法。

這種複數雙邊主義是對二戰後國際法秩序的背叛。有傳言稱特朗普準備退出WTO,這絕非戲言,而是“美國優先論”下複數雙邊主義的邏輯展開。美國的複數雙邊主義是要復辟國際法中的舊式霸主制或君主制。但美國的這種向後復辟會成功嗎?

這是對21世紀國際治理秩序的重大挑戰。特朗普最近又聲稱美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公然威脅海牙國際刑事法院,禁止後者調查美軍在阿富汗的戰爭罪行。美國開始全面反對承擔對國際法的基本道義責任與法律責任。這是一種絕妙的諷刺。

20世紀,當美國初次站立於世界體系面前時,在可追溯至威爾遜總統時期的國際法理想主義推動下,經過羅斯福主義的拓展與放大,終於結出聯合國體系的國際法制度碩果。但今天,美國卻出於利益政治和國家政治的本位主義反對這套國際法體系,拖欠巨額會費,拒絕任命WTO裁判官,退出相關全球治理協議,威脅國際司法機構,單邊採取反WTO的關稅措施。這是美國精神傳統向現實主義和孤立主義的快速蛻變,也是美國在精神上的自我背叛。奧巴馬對特朗普的批評是對的,美國眾多知識分子的批評也是對的。當美國自我降格為不遵守國際法的純粹強權,當美國醉心於濫用實力追求複數雙邊關係中的本國優先,當美國主動拋棄二戰以來的國際法秩序及美國的治理責任,一個舊的時代似乎在快速走向終結。如果特朗普主義構成一種“歷史終結”,則所終結的不是“非西方”,而恰恰是“西方”自身。對福山而言,這也是絕妙的諷刺。

特朗普的複數雙邊主義很容易在諸如歐盟、墨西哥、加拿大、澳大利亞、印度甚至日本獲得勝利,但其最棘手的對象恰恰是中國。所有其他國家都在緊密關注中美貿易戰的走向和結局。美國勝,則全球多邊主義體制加速瓦解,美國優先論下的複數雙邊主義體制加速形成,美國進入新霸權周期,但全球化和自由貿易將遭遇嚴重倒退。中國勝或至少保持不敗,則多邊主義體制可勉強維持,但需要中國和廣泛的第三方國家及市場加強利益溝通與制度整合,最大限度地抵消美國“反全球化”帶來的負面衝擊,彌補乃至強化既有的多邊主義國際法體制,甚至反向規訓美國“重新加入”這一體制。由此,則二戰後國際法可迎來新的發展契機。

總之,貿易戰陰霾下,世界到底選擇特朗普的複數雙邊主義,還是改良型多邊主義,是當代全球治理和新國際法塑造的生死攸關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