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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點話題】:美國大選 中美關係 全球治理 氣候變化 脫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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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棟 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長聘正教授,北京大學中外人文交流研究基地執行主任

對話王棟:新接觸共識

2024-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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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採訪中,北京大學王棟教授和中美交流基金會總裁周建成討論了當前中美大學之間的學術合作與交流。以中美交流基金會支持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高級國際問題研究中心項目為例,他們介紹了如何通過加強交流,鼓勵青年領袖相互學習。

王棟教授呼籲北京和華盛頓達成“新接觸共識”(New Engagement Consensus),即在相互尊重和平等互利基礎上形成中美關係新的均衡,中國和美國有潛力成為全球體系的支柱,共同推動全球秩序朝向更加和平、穩定和繁榮的方向發展。

周建成:

王棟教授,我們在香港,您平時住在北京。那麼,能否給我們講講現在北京的情況?

王棟:

北京是中國的首都和文化中心。我是一名學者,在北京大學任教。這裡正在開展許多學術活動。比如,學術交流,包括接待美國大學的代表團、教授和學生。我們還和美國同行進行了很多對話。許多合作也在進行中。對於我們學者來說,現在是激動人心的時刻。我們抓住機遇,開始規劃,而且已經做了一些事情。我們希望,在過去多年成就的基礎上再接再厲,期待未來開展更多的合作。

周建成:

聽到您的介紹,我非常高興。一方面,中美現在有非常高級別的活動,部長們來往於北京和華盛頓之間。比如,國務卿托尼·布林肯最近在訪問北京;幾個月前,兩國元首在加州會面。但是,由於多年來存在的複雜問題和困難,再加上疫情,雙邊關係的發展起點非常低。我們聽說,目前在中國學習的美國學生只有700人左右。與此同時,您告訴我們雙邊學術交流在蓬勃進行。這兩種局面都存在,對嗎?

王棟:

我認為這個數字值得商榷,主要取決於如何定義它。這個數字來自美國方面,是基於目前在中國註冊攻讀學位的美國學生人數。這個數字是有限的。但是,如果考慮到來中國短期訪問的美國學生,不管是一周或兩周,或者參加暑期課程,這個數字可能會增加好幾倍。我認為,這個數字至少可能超過1,000。

您提到,兩國元首去年11月在舊金山舉行了會晤。習近平主席還宣布了一項計劃,未來五年內邀請5萬名美國學生來華訪問和學習。我們北大也參與了這項計劃。我們鼓勵美國的同行,並和他們密切合作,歡迎更多美國學生來華訪問和學習,包括來北大學習。

周建成:

我認為,5萬人的願景就像當年奧巴馬總統制定的“十萬強”計劃一樣令人驚嘆。我明白你說的數字可能接近1,000。不過,我們都認為,疫情爆發之前,美國來華的留學生數量從高峰下降到了幾千人。目前,5萬人的願景已經在實施。不過,我擔心的是,未來五年,會有那麼多的美國學生想來中國嗎?

王棟:

我的印象是,美國同行非常熱情。我們和多所美國大學保持着密切聯繫,還與外交部、教育部等各政府機構密切合作,努力為美國學生來訪創造更好的條件。幾周前,我們接待了由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高級國際關係學院教授帶領的一群學生。我們安排北大學生和他們在校內食堂共進午餐。這是非常棒的活動。這些學生很喜歡相互交流,而且有很多深入的對話。我們還邀請北大資深教授講授中美關係。然後我說,問答環節的所有問題都交給美國學生。他們提出了幾十個問題,包括你能想到的一切問題,比如“一帶一路”倡議、中國的外交政策、中美關係等等。

周建成:

這些問題是懷疑性質的還是出於好奇?當時的氛圍如何?

王棟:

總體而言,我認為美國學生非常希望了解“一帶一路”倡議的真正含義。當然,他們會根據美國或者西方媒體的介紹,對其產生一些印象。教授們和他們溝通,向他們解釋該倡議真正的意圖和做法。當然,我們非常誠實和坦率,並沒有迴避倡議面臨的挑戰。總而言之,我認為這種交流富有成效。美國學生對這種訪問也感到非常高興。

周建成:

您教過美國學生,也曾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就讀過。那麼,面對美國學生和大陸學生的時候,他們會問同樣的問題嗎?他們的提問方式是否相同?

王棟:

我不期望中國和美國學生以完全相同的方式提出完全相同的問題。當然,他們有不同的方法、不同的視角、不同的背景、不同的理解方式。但是,他們也有同樣的擔憂。雙方都認為中美關係非常重要。以當前的學生對話為例。我們正和喬治城大學開展合作,復旦大學和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也參與其中。我們的合作持續了多年,今年是第四年。我們為學生對話和討論準備了主題,包括氣候變化、聯合國可持續發展倡議、中國的全球發展倡議等。學生們對這些話題非常感興趣,希望找到答案,包括許多挑戰的答案。他們也同意並且認識到,這些是中國、美國乃至整個世界共同面臨的挑戰。看到這一點時,我感到非常受鼓舞。

周建成:

您提到了四所大學的學生代表團,包括北京大學、喬治城大學、復旦大學和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我們中美交流基金會今年很高興能為你們提供支持。這是您第一次隨代表團來到香港,之後您將前往深圳。

我們參與這項工作,是因為我們相信,把年輕人聚集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個空間、同一個報告廳或者餐廳,就像你說的在北京大學那樣。我們希望美國和中國學生能夠相互聯繫、交流思想、以相互尊重和富有意義的方式分享價值觀。您認為誰能從中學到更多東西?哪個群體從這種經歷中受益?他們擁有自己的文化背景,同時能夠以我們期望的方式走向世界。

王棟:

個體之間肯定存在某種差異,對吧?有些人學得多一些,有些人學得少一些。總體而言,中國學生和美國學生的學習效果大致相同。可以說,對中國學生和美國學生來說,都是一次富有意義的學習經歷。

周建成:

您提到了對差異的看法。拜登總統和習近平主席在加州舉行峰會之後,您談到了氛圍的差異以及兩國媒體對這次峰會的報道差異。這種差異是什麼?您認為是什麼導致了他們對同一事件的不同處理方式?

王棟:

媒體對峰會的報道顯然存在冷熱之分。中國媒體對峰會的報道往往相當熱情,並稱讚峰會為中美關係的未來發展奠定了指導方針。相比之下,美國媒體往往不冷不熱,甚至心存疑慮,部分原因是因為美國國會對拜登總統施加了壓力。媒體自然會對他在峰會上做出的承諾以及他日後兌現承諾的可能性心存疑慮。這些事情會造成不同的影響,導致媒體產生不同的看法。

周建成:

包括您在內的關鍵利益相關者都知道,治理體系和今年的選舉年顯然會左右美國的某些敘事。很簡單,美國的任何一位總統都面臨著國內壓力,而中國的情況則有所不同。雖然關鍵利益相關者也知道這一點,但他們對此表示理解和同情。他們為此制定了緩衝區。因此,這種溝通不暢——我們已經看到了緊張局勢——幾乎是過去十年中美關係的特徵。

王棟:

儘管媒體報道和兩國之間的氛圍差異很大,兩國政府都認為此次峰會至關重要。它為未來解決中美關係問題的方向制定了重要原則,發揮了關鍵作用。您說得對,雙方都需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能真正解決國內的複雜問題。正如您提到的,尤其是即將到來的美國總統大選將使本已複雜的美國國內政治局勢更加複雜。那麼,如何做到這一點呢?簡而言之,各個層面的交流越多越好,包括領導人層面、政治層面、政府層面、學術層面和社會層面。這樣,我們就越有機會更好地了解彼此,避免誤解和溝通不暢。

周建成:

許多美國人,當然不是所有美國人問過我,中國人希望誰贏得11月的選舉?我不是在中國出生,也不是在中國長大,所以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您在中國,我相信您的許多美國同事和朋友也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您的回答是什麼?

王棟:

我們考慮自己期望的結果,但我們的考慮並不重要,對吧?對於中國人民來說,我們希望無論誰贏得這次選舉,當下一任總統入主白宮,為中美關係的未來政策制定方向時,能夠務實,能夠理性地思考兩國的共同利益。換句話說,中美之間不是零和對抗。希望新總統不會把兩國關係推向公開衝突甚至直接軍事衝突的邊緣,而是採取務實負責任的方式來管理它,並在未來至少四年內建立起更加穩定、更加健康的關係。

周建成:

就像您說的,我們不僅致力於文化交流,儘管這一點很重要。我們也非常關心經濟和全球經濟的健康。歸根結底,經濟是雙邊關係的基石。我們可以就地緣政治、安全和外交進行長時間的對話,但我們常常忘記,經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甚至是至關重要的因素。所以,現在我們開始討論這個方向。投資者說,現在很難實現投資繁榮,因為中美關係缺乏可預測性。15年前或10年前的中美關係會議上,觀眾主要是學者和分析人士。現在能看到銀行和金融領袖們在參加,因為他們想了解未來的趨勢,了解如何預測這些趨勢。那麼,兩國關係未來會穩定一些嗎?短期內會有可預測性嗎?

王棟:

去年兩國領導人在舊金山舉行的峰會至關重要,原因就在於此。它為雙邊關係帶來了更多的穩定性和可預見性。

周建成:

您真的這麼認為?

王棟:

當然。不過,我認為可預測性和穩定性越多越好。雙方需要採取更多努力來穩定關係,但我們也明白雙方確實存在分歧。如何管理這些分歧至關重要。

周建成:

雙方需要非常明確地表示,分歧永遠存在,他們永遠無法達成一致。要承認這一點,求同存異,就像鄧小平先生和吉米·卡特先生幾十年前做的那樣。這不僅是很好的起點,也表明了對彼此的尊重。我知道您對此有自己的看法。

不幸的是,我們無法在這個問題上找到解決辦法;但還有很多其他問題是我們可以解決的。我們需要換一種思路。

拜登政府執政之初,您就談到了新接觸共識(New Engagement Consensus)。您是否認為它發揮了作用?外界人士可能說,兩國關係已經徹底失敗,甚至比上一屆美國政府時還要失敗。

隨着新一屆政府的到來,出現在白宮無論是拜登還是特朗普,肯定是一位美國前總統。您會再次推動同樣的接觸共識嗎?還是會根據不斷變化的形勢對其進行調整,儘管很多事情並沒有改變?

王棟:

新接觸共識和我所說的舊接觸共識截然不同。舊接觸共識是美國兩黨自中美關係正常化以來,在和中國接觸問題上達成的共識。舊接觸共識的理念是,美國把中國融入美國主導的國際體系,並明確期望中國在經濟和政治上發生改變,變得像美國一樣。當然,舊接觸共識失敗了。它和雙邊關係里原有的均衡一起消失了。

我們現在面臨的情況是,隨着雙邊關係中原有的均衡被打破,我們需要建立新的均衡。這個過程,可能需要十年,也許是二十年。這不是明年就能立即發生的事情,這是漫長的過程。我的理解是,中國和美國將產生制定新接觸共識的想法。他們彼此接觸,但不同於原有的接觸方式;他們將以相互尊重和互惠的態度接觸,而不是試圖改變對方。它們是全球體系的兩大支柱,與其他利益相關者一起幫助促進和推動全球體系,在未來幾年使國際體系更加穩定和繁榮,同時在此過程中管控分歧。

當然,競爭是肯定存在的,這一點毫無疑問。但不存在惡性競爭。因此,雙方關係將更加健康、管理得當、協調有序。

我認為,這是理想的前進道路之一。雖然不能保證一定會實現,但作為學者,我的責任和義務是努力提供理性的考量、理解和分析,以此作為基礎。我想指出這是可行的方法。如何做到這一點呢?學者只能做一小部分事情,即促進更多的學術交流,包括學生對話。如果我們一致認為這對未來幾十年的兩國關係至關重要,就必須努力。

周建成:

最後,我想用這個問題來結束採訪。大約10年前,您曾寫過一篇文章,說我們不應該誤讀中國。我想反過來問您一個問題:這個世界,也包括中國,怎樣才能不誤讀美國?作為學生,您曾受益於美國的教育。作為老師,您也為您曾任教過的賓夕法尼亞的大學做出了貢獻。您是一位和中美文化都互動過的人。您屬於中國文化,也體驗過美國文化,所以擁有獨特的見解。我們怎樣才能不誤讀美國?我們怎樣才能不誤讀美國人?

王棟:

謝謝。讓我沒想到的是,您竟然讀過我十多年前發表的文章,這令我倍感榮幸。我們必須明白,美國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社會,沒有單一的正確聲音。美國現在是霸權,而中國在國際舞台上迅速崛起。因此,兩國之間必然存在緊張關係,問題是如何應對。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的一點是認識到美國和中國不同。這一點同樣適用於美國。美國應該明白,正如它想像或者擔心的那樣,美國和中國不同。這正是當前的情況。如果看看美國對中國的敘事,實際上是恐懼和錯誤知覺的混合體,甚至還夾雜着偏執。那麼,如何避免這種情況,並實現一種更冷靜、更務實、更理性的相互認識呢?這是關鍵。作為學者,我們絕對應該在這方面開展更多的工作。

周建成:

我非常希望,這次談話,特別是您在這次採訪里分享的見解,能夠啟發人們的思想,並讓我們回到正軌上。正如您說的,感知不能基於想像,也不能基於恐懼。非常感謝。今天在您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

王棟:

非常榮幸。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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