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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5年2月12日至14日這三天時間裡,歐洲經歷了一次堪稱冷戰結束以來最大的心理震蕩。衝擊來自美國總統特朗普與俄羅斯總統普京的長時間通話,以及幾乎同時發生在布魯塞爾的美國新任國防部長海格塞斯對北約其他成員國和烏克蘭的集體訓話,當然還有此後美國副總統萬斯在德國第61屆慕尼黑安全會議上對歐洲發出的冷嘲熱諷。
權且管這一註定載入史冊的震蕩叫作“慕尼黑震蕩”。歐洲的激動情緒在慕安會上表露無餘。那些永遠自視高人一等的歐洲精英們充分利用短短兩天會期,當著萬斯和一眾美國國會議員們的面表達他們的憤怒與不滿,指責特朗普政府違背國際秩序規則,誓言決不接受背叛和綏靖。
慕尼黑作為二戰前最醜陋一幕的發生地,恰如其分地提醒歐洲不能坐視幾個大國集體出賣和瓜分一個弱小歐洲國家的悲劇重演,因為那樣只會創造虛幻而短命的和平,就像丘吉爾譴責張伯倫所說,“讓你在戰爭與恥辱之間做出抉擇,你選擇了恥辱,而將來你還得選擇戰爭”。
烏克蘭又怎能允許自己缺席。澤連斯基在基輔見完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接聽了特朗普的電話,星夜趕到慕安會,在那裡發表演講、會見美國國會兩黨代表團,之後分別會晤萬斯和一眾歐洲領導人。為了等待美方提交美烏礦產資源合作協議修訂版,他一度推遲與萬斯的會晤。然而由美國議員們轉交的新文本仍然沒能得到澤連斯基的認可,他給出的公開理由是,協議文本通篇是如何保障烏克蘭將未來生產的礦產資源一半送給美國,卻隻字不提如何保障烏克蘭的安全。
澤連斯基拒絕沒有烏克蘭參與的和平協定是個政治決定,不簽礦產協議也是個政治決定,毫不令人意外。既然特朗普已經認可烏克蘭“需要舉行大選”,澤連斯基就一定會竭力捍衛自己作為“戰時總統”的合法性。令人略感意外的是歐洲對美國的“友邦驚詫”。按理說,特朗普恢復俄烏和平的政策已宣示一年有餘,對北約的態度也是明牌,歐洲早已開始預作準備,一方面加快恢復自己的軍工體系,一方面取代美國成為援烏主力,且兩方面工作不無成效,為什麼仍在世界面前顯得如此激動?
歐洲大概有三個“沒想到”:一是沒想到特朗普在和談尚未開席時就向普京奉上“甜品”;二是沒想到美國新政府在完全未知會烏方和歐方的情況下自行安排與俄方的高層接觸,其和平路線圖也是美俄先達成一致,再交烏克蘭和歐洲認可;三是沒想到特朗普政府會把價值觀分歧上升到美歐核心矛盾的高度——這是萬斯在慕安會上演講的核心內容,而非區域安全問題。
從某種意義上講,海格塞斯在北約總部的發言和萬斯在慕安會上的演講是一脈相承的,兩者相加共同傳達了特朗普對烏、對歐政策的更具體內容,比特朗普與普京的通話內容更值得關注。海格塞斯實際上用三個“不現實”給烏克蘭問題的解決划下“紅線”:烏克蘭恢復到2014年前邊界不現實,加入北約不現實,美軍部署到烏不現實。萬斯則擺足了特朗普政府根本不在乎歐洲的態度,實際上是在明示歐洲用實施特朗普式的保守主義路線換取美歐安全契約的延續。
除了直面特朗普集團的“冷酷現實主義”,烏克蘭和歐洲已別無選擇。為了避免成為美俄餐桌上的菜肴,它們正從“抗戰到底”的高亢口號上收縮。
烏克蘭唯要“安全保障”。過去一年多,烏克蘭在明知加入北約無望的情況下,已在退而求其次,推動搭建一個由與歐洲各國雙邊安全條約(截至2024年7月已同歐洲九國簽署此類協議)、區域安全合作(2024年6月與歐盟簽署聯合安全承諾文件)為支柱的安全架構。但它心裡明白,沒有來自美國的承諾和投入,此類保障是飄渺脆弱的,所以仍不放棄爭取特朗普政府。
歐盟將核心訴求鎖定“持久和平”。歐洲特別是中東歐國家對俄羅斯極不信任,它們判斷,俄羅斯將從不公正的和平中得到喘息,數年之後必捲土重來,對歐發動新的戰爭。歐洲深知“持久和平”要靠深度參與和談進程,通過西方集體施壓要俄做出具體安全承諾來實現,所以明確表示既不會允許“慕尼黑協議2.0”出現,也不接受任何大國私相授受重劃勢力範圍的“雅爾塔協議2.0”,然而它現在甚至不能確保自己在未來俄烏和談中佔有一席之地。
本屆慕安會落幕之際,法國總統馬克龍發出召集令,在巴黎舉行歐盟緊急峰會,商討如何應對美國的轉向。有人感嘆,“歐洲終於覺醒了”,然而,任何覺醒都並非瞬間可以完成的事,而是一個由“意識覺醒”和“行動覺醒”組成的進程。事實上,歐洲的“意識覺醒”早在2022年2月24日就已開始,並且具備了“行動覺醒”的初步特徵,表現為馬克龍對“歐洲戰略自主”不厭其煩的鼓呼以及推動建立“歐洲政治共同體”和歐洲快反部隊的初步嘗試。德國也拋棄了默克爾苦心經營十年的自由主義政策,進入動蕩而痛苦的轉軌階段。歐盟則修改了議事規則,不必事事協商一致。
“慕尼黑震蕩”將歐洲自我革命推進到新的章節,是否會以政治解決烏克蘭問題為契機,真正建立一支“歐洲部隊”是最大看點。這支部隊將以多國聯軍的形式被部署在未來俄烏之間狹長的緩衝地帶,烏軍構成主力,慢慢的,也將對歐洲新安全架構的確立產生實質性影響。澤連斯基在慕安會上已經放話,如果烏克蘭不被允許加入北約,就在烏克蘭的土地上建立一個“新北約”。
迫於地緣政治鬥爭的強勢回歸,歐洲各國的防務開支將不可避免地進一步升高,進而拖累經濟復蘇,驅動歐洲右翼更全面得勢。
這符合特朗普的預期,其一眾高官已在慕尼黑外交首秀上闡明了新政策的底層邏輯:歐洲要管好自己的事,美國顧不了那麼多了,因為要集中精力對付中國。沒有明說的是,如果歐洲能煥發自主性,擋住俄羅斯勢力的西漸,美國樂見其成,也會提供協助,比如打壓國際油價。
這屆慕安會,被烏克蘭問題奪去關注的,是歐洲人對多極世界的討論。會前發佈的年度《慕尼黑安全報告》將主題設定為“多極化”(Multipolarization)。歐洲人終於認識到美國霸權的衰落和退場已是不爭的事實,日益擔心自己成為“無極世界”巨大動蕩的犧牲品,更擔心自己在未來世界格局中找不到位置。
長期以來,歐洲被國際輿論看作一支渙散、軟弱、沒落、情緒化、夸夸其談、缺乏行動力的力量,如果這一次,當美國以極具羞辱的方式甩手離開,仍不能激起歐洲儘快完成“覺醒”,它失去的將不僅是在俄烏和談中的席位,更會是在未來多極世界第一梯隊中的存在。
留給歐洲的時間不多了,它手中沒有什麼牌,更何況自身態度也會在內部左右互博中不斷滑移。
至於烏克蘭問題的後續發展,特朗普及其幕僚擺出的強勢姿態暴露出他們手中其實根本沒有具體和平方案,仍是死結一團。但美國跳轉立場給了俄方以強刺激,連日來莫斯科被樂觀氣氛籠罩,投射到戰場上,就會是更加不計代價的強硬、強硬、再強硬。基輔方面為了儘可能挽回談判地位,也只能繼續加大戰場投入,頑強守住庫爾斯克、頓涅茨克防線,並對俄境內目標展開更多遠程打擊。烏克蘭戰事不會停息,近期醞釀著一次重大升級,即使真的談起來,也會是邊打邊談,談判桌上解決不了的,最終還是要在戰場上見真章。
形勢發展還有很多不確定性,而在眾多不確定性當中最確定的那一條是,無論是俄還是烏,都無法得到所有其想要的或者拒絕所有其不想要的,美國和歐洲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