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關係惡化的速度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美國媒體用“自由落體”(Free fall)來形容,己經有些日子了。但縱算是自由落體也有觸底的時候,這才是世人最關心的。什麼是底?再互關若干領事館?斷交嗎?兵戎相見於南中國海?還是按照中國外長王毅“拒絕脫鈎”的美好願望,自由落體在千鈞一髮之際張開降落傘,實現軟著陸?
分析駐美大使崔天凱近日在阿斯彭安全論壇(ASPEN)、外長王毅接受新華社採訪的言論,中國已經放下了身段,正能量的解讀是“忍辱負重,砥礪前行”,民間較為粗俗的表達叫“認慫”。但美方得了便宜還賣乖,小動作不斷,大動作也在陰謀策劃中。最新的損招,就是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公布一系列“干網計劃”(Clean Network),此舉幾乎是在宣布中美在網絡世界和科技領域的脫鈎(decoupling)。
討論中美關係是吃力不討好的事,任誰都可成為說上一嘴的“磚家”,但說到位說到點子上的如鳳毛麟角,否則中美關係不會如此不堪。筆者有位在中國社科院美國所的朋友說過,作為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係,中美研究就象汪洋大海,每個研究者都僅是在海里撲騰的泳者,把握沉浮己不易,遑論預見洋流走向了。
但中美關係走勢並非無規律可循。筆者近月來全程聽取了美國政府重臣針對中國的系列演講,講者包括國務卿蓬佩奧(Mike Pompeo)、國家安全顧問奧布萊恩(Robert O’Brient)、司法部長巴爾(William Barr)、聯邦調查局長克里斯托弗·雷(Christofer Wray)、國防部長埃斯珀(Mark Esper)等,並結合被特朗普革職的前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John Bolton)的禁書,不難梳理出美國政界對中國的主流看法。
美國在覺醒,或者說驚醒。可惜海內外媒體對這個關健詞的解讀,明顯疏忽。蓬佩奧、巴爾在各自的演講中都用了覺醒(Awakening)一詞,事實上許多美國政客都在說“覺醒正在發生”(Awakening is happening),全盤否定過去數十年與中國的接觸(Engagement)策略,一付如夢初醒的懊悔。
博爾頓在他的新書《事發之室》中認為,美國對過去數十年與中國打交道所犯的失誤,醒悟得太慢,所幸不算太遲,現在尚存反戈一擊的能力,但有一個前提,就是要有足夠多的美國民眾看清中國挑戰的本質及採取行動。為了闡述“覺醒論”,他引用了山本五十六偷襲珍珠港獲得巨大成功之後的憂心忡忡。曾經留學哈佛大學的山本對美國有更深入的了解。他說“擔心我們所做的一切,喚醒了一個沉睡的巨人,並鑄就他可怕的意志”(I fear all we have done is to awaken a sleeping giant and fill him with a terrible resolve)。
中國有自己的覺醒。偉大的征服者、歷史地位堪比凱撒、亞歷山大大帝的拿破崙,200多年前說的一句話至今仍經常被引用,“中國是一頭沉睡的獅子,一旦覺醒將會震驚世界”。中國改革開放數十年一路凱歌,國民經濟從瀕臨崩潰邊緣到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從末如此接近國際舞台的中心,成就驚艷全球。
但這個態勢走到2020年有了很大逆轉。筆者認為,在往後相當長的日子,我們耳熟能詳的許多說法,什麼“經貿合作是中美關係的壓艙石”、“我們有1000條理由把中美關係搞好,沒有一條理由把中美關係搞壞”,都將變形走樣,什麼“誤判”、“擦槍走火”、“冷戰”,亦可能成為過時用語。美軍航母戰鬥群如今視南海如內海淤弋,擺明車馬就是挑釁打熱戰。特朗普已高調錶態對第二階段貿易談判失去興趣。為了博取連任,似乎沒有他不敢出的招。對當前形勢,相信北京有足夠的警覺和清醒認識。
鄧小平1979年訪美,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在休斯頓戴上西部牛仔帽欣賞牛仔秀。也許是歷史的驚人巧合,美國前不久下令在休斯頓關閉的,正是中美建交之後設立的第一個領事館。鄧小平訪美時還說過一句話,“回頭看看這幾十年來,凡是和美國搞好關係的國家,都富起來了。”按照鄧公這個邏輯,同美國搞壞關係,是不是就窮起來了呢?古巴、朝鮮、伊朗,委內瑞拉都窮,但未來的中國可能是例外。大陸網民有個通俗的表達,“我就這塊頭,蹲着都比你高大,怎麽藏着掖着裝小個子?”
正所謂樹大招風,前幾天在Aspen安全峰會上,美國國防部長埃斯柏(中國駐美大使崔天凱在同一場合)宣稱,要打就一定要贏,美軍調兵遣將的規模,己經不是以GDP總量僅及珠三角的俄羅斯為量度,而是龐然大物的中國。
究其本質,中美予盾是意識形態與價值觀之爭。意識形態的世界觀浸透了蓬佩奧最近發表的涉華講話。他指責中國謀求全球支配地位,並把中美競爭說成自由與壓迫之間的生存鬥爭。
明年是基辛格秘密訪華50周年,後年則是尼克松訪華半個世紀,這都是中美非常珍視的歷史節點。早在1967年,尼克松己在著名的《外交事務》( Foreign Affairs)發表文章稱,“長遠來說,我們不能讓中國脫離世界大家庭。中國不改變,世界不可能安全。我們的目標,就是誘導這種改變”(尼克松原文:Taking the long view, we simply cannot afford to leave China forever outside of the family of nations…The world cannot be safe until China changes. Thus, our aim – to the extent we can, we must influence events. Our goal should be to induce change)。
作為近期涉華演講“系列之四”(the fourth set of remarks in a series of China speeches),蓬佩奧上月23日在尼克松圖書館的演講可視為壓軸,標題“共產中國與自由世界的未來”(Communist China and the Free World’s Future)可謂開門見山,發言中更強調了一番尼克松當年說的“誘導改變”(to induce change)。顯而易見,“美帝亡我之心不死”、“和平演變”不是大陸官媒的宣傳辭令,而是真實的存在。1949年以後,不論是明的還是暗的,美國都在遏制共產主義思潮。幫助中國加入世貿組織(WTO),最終目的也是為了誘使或觸發中共政權的改變。現任國安顧問奧布萊恩最近接受媒體時刻不忘提醒觀眾,中共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政權。
值得一提的是,雖說遭特朗普禁止出版,美國前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的新書其實高度贊同總統的對華政策。不論是特朗普炒掉的博爾頓、班農,還有美國國會的驢、象兩黨,都在鼓吹“反共不反華”。
最近時常聽到從事中美交流的朋友一聲嘆息,“中美關係再也回不去了”。美國人也這麼想,印象中最早說此話的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基辛格,中國官媒指的“人類公敵”蓬佩奧也這麼說,(不能因為過去的做法比較舒服或者方便就回到這些方法 There can’t be a return to the past practices because they’re comfortable or because they’re convenient)。這裡有個有趣的問題,雙方都認為回不去的是指哪一段?回不到中美相對甜密的克林頓主政時期?還是奧巴馬的“重返亞太”?還是定格在有“美國史上最反共總統”之稱的特朗普時期。從中國角度觀察,又是鄧、江、胡哪個時段?抑或時光倒流至毛澤東治下的中美建交之前?
執筆之際,美國駐華大使館的徽號去掉“中國”僅留北京倆字,雖改得不動聲色,卻引起海內外網民關注。也許是為了平息熱議,白宮趕快出來解釋說是“美國駐全球使團品牌設計的一部分”。
談到中美關係,以前最常聽到的一句口頭禪就是“好也好不到哪,壞也壞不到哪裡去”。這個論斷在今年以前都是對的,因為中美關係歷來都有緩衝器,那就是假定雙方以衝突降級和解決問題為目標,但這個緩衝器失靈了。談判和友好協商也不靈了,蓬佩奧說了,厭倦了北京怎麼說,只看北京怎麼做。
假設中美的矛盾己經不可調知,天天打嘴炮就失去意義,打一場可控的局部戰爭可能是解開死結的唯一辦法,雙方然後再根據戰果找出新的相處之道。
(作者:李劍諸,香港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