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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周波 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國防部國際軍事合作辦公室安全合作中心前主任

周波談北約與歐洲安全形勢

2022-12-15

感謝著名的倫敦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 London)邀請,讓我就烏克蘭危機與各位進行交流。這本來是一場正在歐洲心臟進行的戰爭,讓我驚訝的是,中國的角色和作用卻被反覆談及。大家有期望,也有誤解。我想,我被邀請到國王學院來就這個問題與大家討論,恰恰說明在英國,大家都希望對中國的立場做進一步了解。

關於烏克蘭危機,首先我要說的是,中國對戰爭爆發完全不知情,但中國對這場戰爭的憂慮並不比英國少,為什麼?因為戰爭嚴重影響了中國在歐洲的利益,破壞了中國在歐洲的投資,損害了“一帶一路”倡議在歐洲的發展建設。更糟糕的是,中國中立公正的立場在相當程度上被許多歐洲國家誤解,造成關係緊張。在美國激化與中國競爭的時候,中國最不想要的就是與歐洲各國關係惡化。如果歐洲不總是站在美國這邊,這對我們來講非常重要。

為什麼中國在烏克蘭危機問題上不選邊站隊?正如我在《經濟學人》雜誌上所寫的,如果敵人的敵人是我的朋友,那麼朋友的敵人也是我的敵人嗎?不見得。但是,不選邊站隊其實非常不容易,一方面中國是俄羅斯的戰略夥伴,另一方面中國是烏克蘭的最大貿易夥伴,因此我們極力在我們兩個朋友之間的戰爭中尋求公正平衡,甚至連普京總統也說,他理解中國對於這場戰爭有自己的疑問和擔憂。

中國理解俄羅斯對北約擴張的合理關切,同時也強調所有國家的主權和領土完整都必須得到尊重。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就不消多說了,我要特彆強調的一點就是,其實從蘇聯領導人到俄羅斯領導人,也就是從戈爾巴喬夫、葉利欽到普京,都是明確反對北約東擴的。普京的不同在於,他把這種口頭的反對化為了軍事行動。

中國的不偏不倚是這兩個國家最需要的嗎?當然不是,但這一立場對雙方來說都是可以接受的。要是中國與西方一起譴責俄羅斯,那當然美國和大部分歐洲國家都會鼓掌歡呼,但是中國會因此失去俄羅斯這個夥伴,而且用不了多久,美國就會掉頭來對付中國,中國對此十分清醒。

外界對中俄戰略夥伴關係最大的誤解,是因為我們說過兩國友好沒有止境,就廣泛推測中俄為結盟關係,但是烏克蘭危機恰好證明,中國和俄羅斯之間的友誼不是軍事聯盟,因為中國並沒向俄羅斯提供軍事援助,相反,我們至少兩次向烏克蘭提供了食品、睡袋等人道主義援助和善款。

中俄不結盟的原因之一是,儘管中俄都呼籲世界多極化,但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不盡相同。普京領導下的俄羅斯,懷念蘇聯帝國的昔日榮光,普京本人曾經哀嘆,蘇聯的解體是20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災難,俄羅斯認為它是現有國際秩序的受害者。

相比之下,中國是二戰之後以西方為主建立的全球貿易、金融體系的受益者,也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因此願意捍衛現有的國際秩序,這也是為什麼中國和西方儘管有意識形態上的分歧,甚至有時雙方關係比較緊張,但是最起碼保持了強勁的經濟往來,雙方都不願意割捨這種關係。

關於歐洲的未來,普京有一點說的對,這不是俄羅斯與烏克蘭的戰爭,而是俄羅斯與西方的戰爭,換句話說,這是俄羅斯與北約30個國家之間的戰爭。現在西方正在源源不斷地向烏克蘭提供武器,這讓我想起80年代,蘇軍在阿富汗被美國支持的阿富汗聖戰民兵消耗拖垮。但是這次不太可能,俄羅斯在自己的家門口外作戰,享有地理之便。

歐洲的安全困境在於:北約越受歡迎,歐洲就越不安全。所有的軍事聯盟都像螞蝗吸血一樣依附“威脅”而活,北約希望通過擴張保持活力,但是它的擴張把歐洲逼到了核威脅的門檻邊。

歐洲的安全實際上就是北約如何同俄羅斯就勢力範圍相互妥協的事情。“勢力範圍”這個詞擺不到檯面上,但如果俄羅斯認為有勢力範圍並願意為之使用武力,那麼就真有勢力範圍。

烏克蘭危機一眼看不到盡頭。可能的結果之一是10年之後,歐洲的戰略自主初現端倪。迄今為止,“戰略自主”只是法國總統馬克龍的一個口號而已。受烏克蘭危機的刺激,從今年開始,德國每年將把GDP的2%用于軍隊建設,軍費投入上達到北約標準,德國總理舒爾茨還宣布設立1000億歐元的國防特別基金,力度空前。那麼,歐洲戰略自主會加強北約還是削弱北約?我很願意傾聽大家的看法。

歐洲國家普遍擔心俄羅斯在戰爭中使用核武器。10月27日我在英國《金融時報》發表文章提出,中國應該明確反對俄羅斯在戰場上使用核武器,因為這將違背聯合國五個常任理事國今年1月發表的聯合聲明,即核戰爭打不贏也打不得。俄羅斯使用核武器還將致中國於非常困難的境地,因為中國半個多世紀以來就一直奉行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中國的核政策是所有核武器國家中最透明、最持續和最穩定的。

我感到非常高興的是,在文章發表的第二天,普京總統在瓦爾代會議上表示,俄羅斯不打算使用核武器,當然他的態度之前有過反覆。11月4日,德國總理舒爾茨訪問中國,習主席向他表明了國際社會應該共同反對使用或威脅使用核武器,倡導核武器用不得、核戰爭打不得,防止亞歐大陸出現核危機。

舒爾茨表示,即便只有這一個共識,他的訪華就是值得的。習主席在印尼巴厘島G20會議上同拜登談話的時候,再次強調了中國在核問題上的立場,這是中美目前很難得的重要共識。

那麼,如何解決歐洲的安全困境呢?目前看來,沒有任何一種方案能夠完完全全滿足歐洲的安全需求,因此我個人認為戰火硝煙還會瀰漫一段時間,大家才會真的願意坐下來談判。

對此,我有三個建議:第一步,北約應該單方面承諾不首先對俄羅斯使用核武器;其次,北約應該停止擴張,來換取俄羅斯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第三步就是北約削減龐大的常規武器數量,來換取俄羅斯削減其最大的核武器的數量。這三個建議其實每一條做起來都不太容易,但我認為它是平衡的,對雙方的關切都有所關照。

最後再說幾句關於未來的世界秩序。我認為,烏克蘭危機將使俄羅斯的國力和全球影響力大大衰落,但同時,西方民主在全球的影響力也會繼續下降。按照美國“自由之家”的統計數據,西方民主已經連續衰退了15年,今後還會加速衰退。按照慕尼黑安全會議的報告,不僅全球正變得“去西方化”,就連西方也正在變得“去西方化”。這可是西方自己的統計和結論。

我進一步認為,世界地緣政治和經濟正加速向東轉移。這不僅僅是因為中國的崛起,也是因為印度和東盟等實力上升造成的集體崛起。大家對“自由國際秩序”耳熟能詳,但我認為不僅將來,就連過去也根本沒有這種秩序,這是西方的自戀和臆造。

誠然,許多規則、制度,甚至像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這樣的機構都是西方在二戰後打造的,但僅僅這些並不能定義國際秩序。戰後國際秩序也被風起雲湧的非洲獨立運動、冷戰、蘇聯解體和中國崛起等重大事件塑造。

國際秩序還包括不同的宗教、文化、習俗、民族特性和社會制度,其中一些可能已經存續千年之久。當今國際秩序還受到全球化、氣候變化、大流行病和核擴散的影響。

如果沒有自由國際秩序,當然就沒有什麼“民主對專制”之說。根據《經濟學人》智庫發佈的2021年“民主指數”,在總共167個國家和地區中,只有21個被認為是完全的“民主國家”,僅佔世界人口的6.4%。“自由國際秩序”不能解釋的是,如果“自由民主”模式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上,為什麼它在全球都衰退呢?

中國和美國不是敵人,中國也不是歐洲的系統性對手。烏克蘭危機告訴我們一個常識——無論我們有多麼不同,我們必須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