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簡體繁體
【熱點話題】:中美關係 全球治理 氣候變化 脫鉤 關稅
中文英文中英對照
  • 孫成昊 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副研究員、慕尼黑安全會議「慕尼黑青年領袖」

「重塑」歐洲:從新版國安戰略報告看特朗普2.0對歐政策調整

2025-12-08
點擊此處閱讀《2025年國家安全戰略》全文
點擊此處閱讀《2025年國家安全戰略》全文

2025年版美國《國家安全戰略》(NSS)報告發佈後,歐洲成為文件中頗具爭議的章節之一,不免讓人想起美國副總統萬斯今年2月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的演講。報告是萬斯演講的加強版,以一種強烈意識形態化、文明敘事化的語氣重新定義了歐洲,區別於以往強調美歐同盟價值觀的一貫風格,既揭示了特朗普政府對歐政策的範式轉變,也傳遞出未來跨大西洋關係走向的關鍵信號。

報告在歐洲部分的開篇就表示“歐洲真正的問題更加深刻”,這種診斷式的開場不同於以往戰略文件的穩健語調,而隨後的表達則更尖銳,認為歐洲的經濟衰退不及更嚴峻的風險,即“文明被抹去”。移民、出生率下降、所謂的言論限制、國家身份感弱化,被統稱為歐洲的“文明存續危機”。這代表着美國政府不再從制度能力或戰略角色角度審視歐洲,而是從文化生存、文明競爭的高度對其進行價值評判。這也意味着,歐洲內部本已緊張的社會政治議題,被納入美國官方的戰略敘述框架。

在這種敘事基礎上,報告對歐洲盟友的可靠性提出前所未有的質疑,認為目前很難斷言某些歐洲國家是否仍具備足夠強大的經濟與軍力繼續成為可靠盟友。這一表述相當於直接將部分歐洲國家置於“未來可能不再是可靠盟友”的審視之下。同時,報告還認為,某些北約成員未來可能成為以“非歐洲人”為主體的國家。這不僅將人口結構與戰略取向直接掛鉤,還隱含着對歐洲國家未來政治方向的深刻質疑。美國過去的戰略文本從未以這種方式界定盟友的穩定性,這表明特朗普政府對歐洲的判斷已不再基於體制、能力或戰略利益,而是基於文化與身份的可持續性。

這種文明敘事也延伸到美國對歐洲內部政治力量的偏好。報告強調,歐洲的愛國黨派勢力擴展讓人倍感樂觀。在歐洲的語境中,“愛國黨派”往往意味着右翼乃至極右翼勢力,而美國官方公開表達對這些力量的樂觀態度,將強化歐洲內部政治分化。在報告對歐盟的描述中,這種傾向進一步加深,歐盟被暗示為歐洲問題的一部分,而非協調歐洲、推進合作的一環。這意味着,特朗普政府在理念上已不再將歐盟視為美國的天然戰略夥伴,而是一種需要被抵制甚至在必要時被繞開的政治結構。

在針對烏克蘭危機的部分,美國的戰略排序更加清晰。報告表示,儘快結束烏克蘭敵對狀態、恢復與俄羅斯的戰略穩定,是美國的核心利益。這意味着美國優先考慮的是快速結束衝突與恢復美俄穩定關係。同時,報告對歐洲立場的批評也相當尖銳,認為“歐洲官員對戰爭抱有不現實的預期”,並暗示一些歐洲國家政府破壞民主程序,使民眾的和平願望無法體現在政策上。在這一敘事中,支持烏克蘭、強調對俄戰略威懾的歐洲被視為和平的阻礙者。特朗普政府的邏輯非常清楚,即希望以一種更具交易性的方式收場,而歐洲堅持的價值型目標則被視為不切實際。

通過報告可以看出,特朗普 2.0 對歐政策調整並不只是外交層面的短期策略變化,而是反映了美國國內政治生態、全球戰略優先級變化以及對自由主義秩序深層不滿交織而成的結構性轉向。

在美國國內,文明敘事重新成為政治動員的重要工具。以“文明危機”為框架重新界定歐洲,其實是特朗普政府在將國內政治邏輯延伸到外交敘事中。對歐洲的批評與其說是一種外交判斷,不如說是對美國國內社會撕裂的投射:移民、身份政治、文化焦慮等議題在美國內部高度極化,而將歐洲呈現為“文明衰落”的例證,不僅能夠強化美國右翼選民危機感,還能把歐洲內部也存在的類似問題“鏡像化”,成為美國敘事體系的一部分。換言之,特朗普政府是在通過描繪歐洲的危機講述美國的故事。

同時,美國戰略重心的轉移,使歐洲不再像冷戰時期那樣居於美國全球戰略的天然核心。美國如今把資源投入經濟競爭、供應鏈重塑和對華戰略博弈,而歐洲在這些優先事項中並非關鍵變量。對於特朗普政府而言,一個能夠儘快在烏克蘭停火、恢復美俄穩定、減少外部負擔的歐洲,比一個要求美國繼續承諾更多安全義務、延續長期資源投入的歐洲更具吸引力。歐洲的穩定若能以更低成本實現,美國自然有動力重新配置戰略。

特朗普政府對歐盟作為“超國家建構”的強烈不信任,也推動了對歐政策重新調整的方向。在過去,美國雖然時常批評歐盟經濟政策或防務貢獻不足,但大體上仍視其為維護歐洲秩序的支柱。而在特朗普眼中,歐盟象徵著自由主義制度的擴張,是跨國規則對國家主權的限制,更是美國難以直接施壓的複雜主體。美國若想在關稅、產業政策、能源等領域與歐洲進行雙邊交易甚至施壓,一個更為分散、內部政治更具可操作性的歐洲顯然更符合美國利益。鼓勵歐洲內部“民族保守主義”力量,事實上為美國在未來與歐洲互動時提供了新的槓桿。

這種政策轉向的影響已經在跨大西洋關係結構中顯現出來。雖然軍事同盟仍將繼續存在,北約條約責任短期不會動搖,但政治互信的下降可能是長期且難以逆轉的。當美國不再從“共同價值”的角度理解歐洲,而是從“文明是否還能維持”的角度評估歐洲內部狀況,將會使雙方在判斷威脅、設定安全目標和理解彼此戰略意圖時不斷產生誤解。尤其在俄羅斯問題上,這種分歧還將進一步擴大。美國若繼續追求以穩定局勢為核心的“快速停火”,而歐洲堅持烏克蘭必須獲得具有正義性的和平,二者戰略目標將出現結構性偏移。歐洲在未來的和平談判中不僅可能無法引導議程,甚至可能面臨被“既成事實”邊緣化的局面。

此外,美國對歐洲內部政治力量的態度也會產生深遠後果。美國對歐洲右翼的公開或隱性支持不僅會改變歐洲內部選舉生態,也將影響歐盟治理能力,使其更難在對外政策上維持統一性。隨着歐洲內部政治碎片化加劇,其在俄烏問題、大國關係及全球產業鏈治理中的戰略發言權將逐漸削弱,美國則可能藉此進一步強化其對歐洲的主導權,進而“重塑”歐洲。

展望未來,美歐關係將進入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階段。一方面,歐洲在安全上仍短期依賴美國,但在政治上卻越來越難以接受美國的“文明敘事化”解釋方式;另一方面,美國對歐洲的戰略期待也在收縮,不再視其為不可替代的同盟夥伴,而是視其為可在成本、風險和收益之間進行重新計算的對象。雙方關係的邏輯基礎正在從“同盟共同體”走向“條件性合作”,從制度性聯結走向更具交易色彩的安排。

這份報告證明,美歐關係已然迎來了臨界點。對歐洲而言,美國的這種轉變既是壓力,也是機遇。它迫使歐洲重新思考戰略自主的真實含義,這不單單是增加軍費或建設防務能力,更是要建立能夠在美俄、中美關係波動背景下維護自身利益的政治與戰略能力,減少對任何一個外部大國的依賴。如果歐洲能夠在危機中找尋並把握機遇,形成更統一的戰略目標,那麼即便美國徹底調整對歐定位,歐洲在國際體系中的角色仍有可能上升;反之,若歐洲仍無法處理內部政治和戰略上的分裂,其在未來大國關係中的地位恐將被更進一步邊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