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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點話題】:中美關係 全球治理 氣候變化 脫鉤 關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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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孫成昊 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在里斯本感受歐洲焦慮

2025-09-10

初秋的里斯本,我在這裡參加了2025年慕尼黑安全會議組織的“慕尼黑青年領袖”年會。會議匯聚了80位以歐美國家為主的歷年“青年領袖”,會場外的特茹河畔陽光溫柔,但場內關於未來國際秩序、跨大西洋關係與歐洲安全的討論卻折射出不安的複雜情緒。面對大國競爭加劇、跨大西洋利益錯位和防務體系壓力,歐洲似乎被迫站在一個必須重新定義自身角色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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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尼黑青年領袖”2025年里斯本年會合影 供圖:MSC/Kuhlmann

在現場,我感受到這種不安在當下的歐洲正不斷累積,逐漸凝結為三重焦慮:對國際秩序與多邊主義的焦慮、對跨大西洋關係的焦慮以及對自身防務建設的焦慮。三條交織的主線正深刻塑造歐洲戰略心態和未來走向。

過去三十年,歐洲一直將自己視為國際秩序的維護者,多邊主義是其最具代表性的戰略資產。然而,冷戰後歐美共同塑造的安全與經濟框架正在鬆動,歐洲賴以施展影響力的多邊平台日益失效。美國曾長期為國際秩序提供安全與市場的雙重支撐,但隨着全球力量分佈的變化,這種支撐正發生根本性轉折。美國的戰略焦點逐漸轉向印太,安全承諾變得更具選擇性;經濟政策則從開放轉向防禦性更強的地緣經濟,愈發依賴關稅、制裁和出口管制等工具。在價值觀領域,歐美曾經共享的自由主義共識正被撕裂,民主、人權、貿易規則等議題不再自動形成跨大西洋的政策協同。

在這種背景下,歐洲意識到,單靠價值觀外交已不足以塑造國際秩序。全球治理的空缺在擴大,而大國競爭的邏輯正滲入幾乎所有政策領域,從供應鏈到能源、從綠色轉型到技術競爭。多邊主義失靈使歐洲被迫在不同議題上選擇立場,有時甚至不得不採取與美國不同的策略。但這種選擇又並不容易,因為歐洲在安全、技術、能源和金融體系上對美國的依賴依然存在。

歐洲想要維護多邊主義的全球角色,卻不得不接受國際體系逐步碎片化的現實。在安全領域,特朗普要求歐洲承擔更多責任,北約、歐盟和成員國防務之間的協調愈發複雜;在貿易領域,美國繞開世貿組織推動“小多邊”甚至雙邊安排;在技術領域,美國通過半導體和人工智能芯片管制設立新的壁壘。多邊主義不再是歐洲的制度優勢,反而演變為歐洲的戰略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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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成昊在里斯本年會分論壇開場發言 供圖:MSC/Kuhlmann

歐洲的第二重焦慮來自跨大西洋關係本身。特朗普的再度當選,使這一關係的不確定性進一步放大。過去幾年,歐洲逐漸適應“美國優先”戰略,特朗普的回歸則意味着跨大西洋關係正從基於共同價值觀的同盟轉向基於交易的夥伴關係。美國對歐洲的安全承諾更具條件性,要求歐洲承擔更多防務成本;在經濟政策上,美國傾向將安全與產業利益掛鉤,把盟友與競爭者置於同一評估體系中。

對於歐洲來說,這不單單是信任危機,更是戰略空間被大幅壓縮的過程。美國計劃對多數進口商品加征更高關稅,即便是針對中國商品的措施,也會導致歐洲汽車、能源和高科技產業面臨被波及的風險。尤其是,歐洲內部對於如何應對美國技術政策的不滿日益加劇,但缺乏統一回應的能力。

更深層的問題在於歐洲的自身分歧。法國強調戰略自主,主張減少對美國依賴;中東歐國家則因面臨直接安全威脅,普遍支持美國在歐洲的軍事存在。這種戰略觀念上的差異,使得跨大西洋關係在特朗普2.0的壓力下更容易被雙邊化,歐盟整體協調能力遭到削弱。歐洲試圖在對美合作與自主追求之間找到平衡,但在安全、產業、能源等核心領域,美國的不可預測性讓歐洲始終處於被動。

歐洲的第三重焦慮集中在防務建設上。俄烏衝突已深刻改變歐洲安全格局,讓歐洲直面一個無法迴避的現實:如果美國削減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歐洲必須獨自承擔起安全成本。雖然歐盟已經提出“重新武裝歐洲”計劃,希望通過聯合採購、共同研發和設立防務基金等措施提升自主能力,但距離真正形成獨立防務體系仍有巨大差距。歐洲軍工體系存在結構性短板,國防產業分散、標準不統一、產能有限,短期內難以替代美國的技術和資源。

北約的未來因此更加撲朔迷離。美國逐漸從“安全提供者”向“離岸平衡者”轉型,意味着歐洲必須承擔更多常規防禦責任。然而,歐盟內部政治現實導致這一目標步履維艱。法國與德國在防務一體化的方向上存在分歧;中東歐國家拒絕以犧牲與美國安全關係支持歐盟自主防務;極右翼和民粹主義力量在多國上升,進一步削弱財政動員能力。

在這種背景下,歐洲年輕一代對防務自主既充滿渴望,又懷疑其可行性。歐洲正步入外力推動下的戰略過渡期,不再滿足於僅僅在價值觀上發聲,而試圖用硬實力重塑價值觀外交和地緣政治安全之間的平衡,但政治、資金和意願的缺口,又使這種努力充滿不確定性。

在里斯本,我深刻感受到歐洲的焦慮並非情緒化的反應,而是深植於結構性現實中的戰略困境。國際秩序的裂變、跨大西洋信任的流失、防務自主的迫切性。這三重焦慮交織在一起,構成當下歐洲戰略心態的底色。未來三到五年,歐洲的政策取向將圍繞一個核心問題展開:如何在多邊主義、跨大西洋關係和防務自主之間找到新的平衡點。如果這一平衡無法實現,歐洲可能在全球競爭中陷入“被動跟隨”角色,既難以塑造國際規則,也難以保護自身利益。

焦慮本身也意味着機遇。在多邊治理、綠色轉型和技術創新等領域,歐洲仍擁有全球影響力。如果能夠在戰略自主與跨大西洋合作之間找到新的結合點,歐洲或許能在新一輪大國博弈中發揮一定的獨立作用。對於中國而言,歐洲對多邊主義的堅持、防務產業的重塑和對外戰略的再平衡,可能帶來新的合作空間。從氣候政策到供應鏈韌性,從人工智能治理到全球公共產品,未來的中歐關係或許將在競爭與合作並存的格局中迎來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