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總統普京下令在烏克蘭東部展開“特別軍事行動”。俄羅斯方面的軍事進展顯然並不順利。在西方支持下,烏克蘭的抵抗異常頑強。目前,戰事已逾百日,交戰雙方仍處於攻守膠着狀態。戰爭將持續多長時間?是否有一方將被徹底擊敗?衝突是否會擴大?人類是否將面臨第三次世界大戰甚至是一場核戰爭?有關這場衝突的疑問可以列出一長串,多數目前無人能夠回答。不過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俄羅斯軍隊2月24日跨越的,不僅是俄羅斯與烏克蘭之間的陸地邊界,而且更是冷戰後國際秩序的盧比孔河。[1]
舊秩序明面與暗面
在開始論述之前,讓我們先來明確一下我們討論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國際秩序是關於國家在國際體系中的行為邊界的一套安排。當各國都知道他們在國際體系中能做什麼,不能作什麼,做什麼收益比較大,做什麼代價比較大,並且也都自願或者被迫接受這套規則時,我們就說世界形成了一套比較穩定的國際秩序。在當代,國際秩序基本上是由國際法、國際規則、國際規範以及霸權國家的某些蠻橫行為來界定的。與國際規則密切相關的另外一個概念是國際格局。這是指大國力量的對比及其相互關係。換句話說,主要大國誰強誰弱,誰是誰的朋友,誰是誰的敵人。國際格局是決定國際規則的主要變量之一。
冷戰結束後,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一個真正的全球性的國際秩序,地球上幾乎所有國家都被這一秩序所籠罩。無論我們喜歡還是憎恨這套秩序,事實是冷戰後的國際秩序是以新自由主義為意識形態為根基,以全球化為推進器,以聯合國體系以及國際法為基本裁決者,但有時又以美國的軍事霸權和美元霸權作為“世界警察”的一套秩序。美國是世界唯一超級大國,這是支撐冷戰後國際秩序的格局基礎。
對很多國家來說,這套秩序有其好處。在人類歷史上,這套秩序可能是相對而言最和平、最開放、也最講規則的秩序。國家邊界被弱化,資本、技術、人員和信息在全世界空前自由地流動。美國在這套秩序中始終居於唯一超級大國地位,不僅經濟和科技在全球領先,而且在外交和軍事上常常為所欲為,很少有國家能夠或者願意出面節制美國的行為。中國的經濟在這套秩序中迅速發展,在40年時間裡,從一個貧窮落後的國家發展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當然,對很多國家來說,這套秩序也有其陰暗面。西方發達國家面臨兩重問題。其一,由於國家和政府的力量被弱化,資本在全球範圍流動,發達國家內部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貧富差距和階層矛盾。在過去500年中,國家邊界似乎第一次不再是全球範圍內財富分配的首要依據,階級和階層取而代之成了最重要的標準。過去,一個新生兒未來的經濟地位很可能是由他/她是哪個國家的公民來決定的;而今天,最重要的因素是他/她的父母是誰。其二,以中國為代表的非西方國家快速崛起,這一趨勢如果持續下去,西方國家幾百年來的霸權地位有可能會被動搖。而且這些崛起國家的國內製度與西方國家有相當大的差異,這讓西方國家深感焦慮和不安。
對於中國和俄羅斯這些國家而言,這一秩序的主要問題也有兩重。其一,這套秩序所標榜的自由主義原則不僅存在於國家之間,不僅僅意味着自由貿易、國際法治。西方國家認為,這套原則也必須滲透於所有國家的政治生活內部。中國和俄羅斯等國被美國和西方國家視為“非自由主義”國家,不僅不被信任,不被視為國際秩序的合格建設者,而且其政治安全還一直面臨嚴重威脅。其二,美國在外交政策上的霸權主義讓很多非西方國家都很不舒服。例如美國不斷推動北約東擴,強化亞太盟友體系,任意在中東使用武力,造成了遠比今日烏克蘭更嚴重的人員傷亡。俄羅斯突然在烏克蘭問題上採取行動,也可以看成是其對美國長期不滿的一次總爆發。
盧比孔河是如何被跨越的
俄烏戰爭並不是冷戰後國際秩序遭受的唯一一次重大打擊。換言之,盧比孔河並不是一步就能跨過去的。最早跨越盧比孔河的,也並不是俄羅斯或者普京。事實上,過去6年間,這一秩序每兩年就遭受一次重擊。
2016年,英國民眾通過公投決定脫離歐盟,美國選民則選擇了唐納德·特朗普為美國總統。這一信號再清晰不過:冷戰後國際秩序的主要建設者和維護者選擇對過去四十年盛行的新自由主義轉過身去。英國人要重新築起歐盟拆掉的國家邊界;而打着“美國第一”旗號入主白宮的特朗普則是一個超級“築牆者”。這些牆,包括實體的美墨邊境牆,也包括國家之間的貿易之牆,美國內部的種族之牆以及不同社會之間的心理之牆。
2018年,特朗普政府啟動了對中國的貿易戰和科技戰。世界上最大的兩個經濟體,曾經被學者稱為“中美國”的兩個國家,開始了漫長而痛苦的對抗和脫鉤進程。兩國關係開始自由落體般地下墜,兩國民眾對對方的好感度下滑到歷史最低點。在亞歐大陸的東側,地緣政治的巨大鴻溝讓其他不願選邊站隊的國家陷入兩難境地。
2020年,冷戰後的國際秩序遭受到第三次重大打擊。新冠肺炎疫情最早在中國被報告,很快席捲全世界。大流行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人員和經濟損失,世界各國都被迫關上相互交往的大門。對於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來說,這恐怕是他們一生中第一次遭遇整個世界都停頓下來的局面。以“開放”為主要特徵的冷戰後國際秩序一度走向了完全的封閉。
經過以上幾次打擊之後,無論是美國、中美關係還是全球人員往來都已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俄羅斯與烏克蘭的戰爭以非常慘烈的方式給舊的國際秩序以第四次重大打擊。我們正在目擊二戰結束以來歐洲最大規模的地面衝突。雖然現在還很難對戰爭最後的結局做出預測,但是俄羅斯與整個西方世界的關係已經無可挽回地破裂。歐亞大陸西側的地緣政治板塊正在發生巨大而深刻的斷裂。歐洲向西漂去,跨大西洋關係益愈緊密。曾經被法國總統馬克龍描述為“腦死亡”的北約重新復活,並且可能會迎來新的成員。俄羅斯不可避免地向東和向南漂去,中國、印度、南非等國在聯合國大會譴責俄羅斯“入侵”的決議中投下了棄權票。
我們如何擲骰子
俄烏戰爭引發了很多人的擔憂:世界是否正在走向兩個陣營的對立。其中一個陣營是美國領導的西方國家,另一個陣營則是中國、俄羅斯和其他一些中小國家。如果俄烏戰爭後國際格局真的演變成了兩個陣營,那意味着人類將進入第二次冷戰。就像二戰與一戰有很大的差別一樣,第二次冷戰當然也與第一次有很大的差異,例如雙方還能保持相當多的交往,但是歸根到底,相比於我們曾經擁有的開放與合作,兩個國家集團以非戰爭的形式激烈對抗絕非任何國家的福音。
由於俄羅斯基本上已經被鎖死在與西方敵對的位置上,世界是否將走向兩個陣營以及新的冷戰,主要取決於美國、歐洲和中國的選擇。俄烏戰爭爆發後,美國將歐洲盟友更加緊密地拉到身邊,共同對俄羅斯採取強硬政策。在對中國的態度上,美國很多人試圖將中國的形象“俄羅斯化”,不斷通過無法證實的“情報”來把中國與俄羅斯捆綁在一起。美國官員反覆宣稱中國在戰爭之前可能知情,在戰爭爆發之後將給俄羅斯提供軍事援助等。通過這種毫無根據也毫無成本的放話,美國正在推動兩個陣營的形成。看起來這與美國政府的戰略意圖是符合的。從特朗普到拜登,美國民主、共和兩屆政府都擁有一種摩尼教式的世界觀,將世界描繪成“民主”與“專制”的對抗,並將美國描繪成前一陣營的領導,而中俄是後一類國家的代表。但是美國決策者也需要考慮,將中俄同時推到敵人的位置,將導致自己嚴重的戰略透支;將原本緊密連接的世界撕裂成兩個陣營,對美國自身的利益也將造成巨大損害。利用美元地位制裁別國,實際上在損害美元作為國際貿易和儲備貨幣的地位。此外,從中長期看,美國國內政治方向的不確定性也將給其對外戰略帶來很大變數。
歐洲仍處於戰爭的“創傷應激反應”階段,除了與美國站在一起援助烏克蘭、試圖擊敗俄羅斯外,似乎騰挪的空間非常有限。但是從中長期看,世界變成兩個陣營,並不符合歐洲利益。一是歐洲的“戰略自主”將無從談起;二是與中美之間存在嚴重的地緣政治衝突不同,中歐之間並沒有地緣政治問題,歐洲並沒有必要與與中國激烈對抗;三是俄羅斯畢竟是歐洲搬不走的鄰居。歐俄關係的長期緊張,對歐洲並沒有好處。從中長期看,歐洲國家是決定格局的關鍵變量:歐洲是在中美俄之外真正實現其“戰略自主”,還是被戰爭的衝擊波鎖定在新的二元對抗格局當中,需要歐洲領導人作出明智的選擇。
中國的選擇則可能是最重要的。過去40年,中國是通過與世界相互連接而不是相互脫離實現發展和崛起的。中國當然沒有動機和理由去切斷這種相互連接。然而,過去幾年美國對中國持續打壓,激起了中國國內各個階層廣泛的義憤。如果中國被這樣的情緒牽着鼻子走,那麼凡是不利於美國的,中國就應該去做。但是這樣做的結果,將是加快與西方國家脫鉤,最終可能將對中國的民族復興事業造成巨大傷害。因此,在未來的道路上,中國只能以是否有利於自己的發展和復興作為唯一的戰略標尺。對於歐洲和中國來說,國際秩序並非只存在盧比孔河的南岸和北岸這兩個選項。歐洲當然會長期保持與美國的盟友關係,中國與俄羅斯也是最重要的鄰國和夥伴,但這並不意味着中美歐俄就非要形成截然對立的楚河漢界不可。
2000多年前當凱撒率領大軍跨過盧比孔河時,這位羅馬帝國的偉大奠基者留下了一句名言:“ alea iacta est”(骰子已經擲下)。人類歷史的進程有時候的確像一枚轉動的骰子,我們無法預知它什麼時候會停下來,並且最終呈現怎樣的面相。但是人類歷史又並非完全是宿命和不可知的。決策者在給定的歷史時空條件下做出決定,這些決定在彼此碰撞後將構成歷史,因此人的選擇是至關重要的。凱撒之後的2000多年,偉大的物理學家阿爾伯特·愛因斯坦說,“上帝從不擲骰子”。是的,盧比孔河已經跨過,但是大國及其領導者仍有責任謹慎地選擇向前的每一步。
[1] 公元前49年,統領高盧的羅馬執政官尤里烏斯·凱撒奉元老院召喚返回羅馬。按照羅馬法律規定,任何返回羅馬的執政官都不得帶領軍隊跨越羅馬以北的盧比孔河,否則將被視為叛國。1月10日,凱撒率領第13軍團橫跨盧比孔河,羅馬內戰爆發。凱撒的政敵龐培和部分元老院議員倉皇逃跑。羅馬從共和國時代進入了帝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