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成:
勞倫斯·薩默斯教授,非常感謝您抽出了寶貴時間。回顧您一直以來的工作,包括您令人難以置信的非凡經歷,我們看到,您幫助塑造了美國關鍵時刻的經濟政策。而且,您親眼目睹了中美關係在過去數十年的變化。您認為,過去的經濟合作與競爭提供了哪些經驗教訓,對我們應對當今複雜的中美雙邊關係仍具有現實意義?
勞倫斯·薩默斯:
我認為,一個重要經驗就是中美關係最終是一種正和關係。可以想像一個美國繁榮、中國繁榮、世界繁榮的世界,也可以想像一個美國、中國和全球經濟都發展不暢的世界。但是,很難想像一個中國成功、美國失敗的世界,或者一個美國成功、中國徹底失敗的世界。無論好壞,我們的命運都是緊密相連的。
思考美國和中國時,我喜歡把這兩個國家比喻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他們之間沒有天然的密切關係,但他們在一條救生船上,遠離海岸,周圍是洶湧的大海。他們的任務是到達岸邊。他們是否喜歡對方並不重要,是否擁有不同的價值觀或者觀點也並不重要。他們的生存和成功前景,取決於他們實現合作的能力,因為只有足夠的合作才能讓那艘船靠岸。這就是思考美國和中國的正確方式,問題不在於誰對誰錯,誰值得誰不值得,誰有錯誰沒有錯,關鍵是要有符合共同利益的臨時解決辦法。
周建成:
說到兩國經濟關係,“脫鉤”和“去風險”現在是經常被提及的概念,但重建兩國經濟合作的最大潛力卻鮮少被提及。您認為這個最大潛力是什麼,特別是考慮到當前貿易、技術和金融領域的劍拔弩張?
勞倫斯·薩默斯:
兩國社會都應該比現在更具韌性。美國通過獲得更多樣化的供應加強韌性,中國通過獲得更多樣化的供應加強韌性,這是非常健康的想法,減少對一個國家的過度依賴始終是對的。兩國也擁有值得我們在乎的共同敵人和對手。氣候變化可能關係地球的存亡,還有恐怖主義和全球不安全帶來的風險,特別是核擴散。隨着人工智能的出現和快速發展,人類生存和人類互動的本質可能發生變化。所以我認為,這些共同的挑戰可以通過美中合作加以應對。
里根總統和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在雷克雅未克的故事對我影響很大。有一次,里根總統轉身問戈爾巴喬夫說:“如果火星人襲擊美國,你們會保護我們嗎?”對於這個問題,戈爾巴喬夫感到很驚訝。他想了一會兒,笑着說“會”。然後他問:“里根總統,如果火星人襲擊蘇聯,你們會保護我們嗎?”里根總統說“會”。於是,雙方建立了更大的互信。當然,火星人不會攻擊美國或者中國,但我們確實面臨著共同的威脅,比如核擴散,以及與人工智能相關的機遇和風險、氣候變化帶來的挑戰、全球性流行病風險。這些都可以成為我們合作的基礎,促進我們的共同利益和更廣泛的全球利益。
周建成:
也許像您說的那樣,火星人並非我們的威脅,但我們確實面臨著您剛才提到的許多生存威脅。這些威脅已經來到我們的門前,新冠疫情只是其中之一。但是,中美兩國不僅沒有互相幫助,反而加深了彼此之間的隔閡。這種隔閡現在似乎越來越大。這是否意味着,與冷戰期間美蘇領導人之間的關係相比,中美關係充滿了更多的不信任?
勞倫斯·薩默斯:
我不確定現在的雙邊不信任程度和風險程度是否達到冷戰時期的水平,但我認為,美國和中國之間的相互依存程度要高得多。越來越多的美國人在中國生活,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在美國生活,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在美國大學學習,越來越多的美國企業在中國開展業務,這些民間交往為增進信任和減少敵意奠定了基礎。相比之下,冷戰時期美蘇間的敵意更重。但我認為,從美國角度看,確實應該對中國的大規模軍事化感到擔憂,這也確實引發了問題,顯示兩國有可能重回更加類似於冷戰的狀態。
周建成:
您提到人工智能。您擔任過許多職務,其中之一是OpenAI董事會成員。鑒於中美競爭日益激烈,如果作為人工智能引領者的中美兩國缺乏實質性的、有意義的合作,先進人工智能會產生哪些利害關係?
勞倫斯·薩默斯:
風險在於這些系統可能用於傳播非常危險的知識,例如,製造危險和致命的武器。同時,偽造的信息可能構成重大挑釁,或被用來支持入侵其他社會的行為,而且這些系統可能無法完全由人類控制。
周建成:
您有三個孩子,他們未來生活的世界和您當年的世界截然不同。您曾談到席捲全球的反猶太主義,這是除了全球性流行病和氣候惡化之外讓您擔憂的因素之一,抑或是您和您的家人面臨的最大全球挑戰之一?
勞倫斯·薩默斯:
我的孩子生活在一個世界共同體,同時也面臨著某些危險。我認為,在他們的有生之年,我們將看到極其廉價的可再生能源出現,我們將看到生命科學的驚人進步,這將推動人們努力去征服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困擾人類的疾病。人工智能的應用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會,使人類得以擺脫重複、乏味和沒有成就感的任務,將精力投入到構建與他人的聯繫上,投入到富有創造性的活動上。我是一個非常相信進步理念的人。
周建成:
最後,薩默斯教授,現在全球最受期待的美國大選還沒有開始。普遍的觀點認為,無論此次選舉結果如何,中美關係仍將以競爭為主。您認為,無論未來四年哪位總統執政,中國可以採取哪些策略來處理對美關係?
勞倫斯·薩默斯:
中國需要考慮如何向美國保證它願意與美國和平共處,這意味着要密切關注可能被外界合理認為具有侵略性的軍事措施,意味着要謹慎對待自身可能被視為干涉美國社會的行動,無論是網絡攻擊還是其他措施。這也涉及中國公司與中國政府之間的關係,以及一種擔憂,即中國私營公司實際上是受政府控制的實體。因此,如果中國能夠提供這種保證,並在公平的基礎上競爭,那麼我們兩國之間的關係就會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