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佳:
史文博士,非常感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安全、特別是與中國有關的安全問題一直是您職業生涯及目前在昆西治國方略研究所的主要研究領域。過去幾年,中美兩國對國家安全的擔憂日益加劇,您認為雙方可以採取或考慮哪些策略,防止這些擔憂阻礙合作機會,或演變為衝突?
邁克爾•史文:
需要採取多種措施。首先,雙方需要停止目前的相互指責,認識到兩國關係已陷入一種極具破壞性的狀態,且雙方都有責任。雙方需要在官方和非官方二軌層面開始真正的戰略對話,建立更積極、更具建設性的和平共處願景,並確定設定範圍的競爭領域。
這需要雙方就當前和未來的雙邊及國際政策,對可接受和不可接受的內容進行坦誠、坦率的討論。這是避免零和博弈升級、鼓勵合作、鼓勵建設性競爭所必需要做的。必須進行這樣的討論,但目前還沒有看到。
雙方都需要建立一種建設性的和平共處願景,這種願景應基於平衡和一定程度的相互妥協,而不是追求主導地位,或單邊領導地位,或像中國那樣追求社會主義的勝利。美國官員、分析人士和其他人士不時發表的看法或言論,在很多方面都無助於達成理解、平衡和共同領導,而這些恰恰是中美兩國未來保持穩定和富有成效的關係所必需的。
郝佳:
您認為兩國如何能夠實現這種平衡,而且不損害彼此的經濟穩定和未來增長?
邁克爾•史文:
需要在範圍和限度上,對技術、競爭與合作、產業政策與補貼以及更有針對性的非政治目的制裁做出明確的、國際普遍認可的、協調一致的界定。以制裁為例,華盛頓需要更清晰地闡釋美國擴大或放鬆對華限制與制裁的條件,以此表明美國的政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適度的,旨在影響中國的政策和行為,而不是無條件遏制中國,而現在的印象似乎就是這樣。
我們需要具備所有這些條件,以便在不損害經濟增長的情況下平衡國家安全問題。我們必須明確界定競爭的限度,以及我們願意在多大程度上制裁雙方。我們要知道如何逐步取消這些制裁,知道技術競爭的限度,等等。
郝佳:
針對亞太地區安全的擔憂也更加普遍。地區大國紛紛擴大軍費開支,對亞太地區軍備競賽的擔憂日益加劇。美國和中國如何在不加劇地區動蕩的情況下,解決這一地區穩定問題?
邁克爾•史文:
嚴肅的外交是無可替代的。需要採取嚴肅、持續的外交活動,提供可信的保證,確保雙方不會選擇威脅對方的切身利益,進而引發危機或者衝突。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台灣問題上,要恢復北京和華盛頓就該問題達成的最初諒解,以此穩定台灣局勢。對美國來說,需要表明其執行的是可行可信的“一個中國”政策;對中國來說,需要明確自己致力於實現和平統一。
美國需要更清楚地闡釋“一個中國”政策的性質。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一政策正逐漸被弱化,中國一直把它當作話柄。我這樣說,聽起來好像我在為中國說好話。事實上情況確實如此,這一政策確實在逐漸弱化。在某些領域,美國越來越不接受最初定義的“一個中國”政策原則,只是簡單地重複相同的內容:我們繼續支持一個中國政策,我們不支持台灣獨立。但是,需要提出更多的內容,採取更多的措施,才能真正讓人相信美國不承認台灣是其正式盟友這一事實。美國並不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認為台灣是一個關鍵的戰略節點,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落入中國手中。美國只是致力於和台灣建立非官方層面的關係,它不會向台灣派軍艦,更不用說派兵了。為了加強海峽兩岸的穩定,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說出來。
中國本身也需要繼續致力於尋求和平統一,表明自己沒有放棄與台北合作緩解緊張局勢的努力,沒有為統一台灣設定最後期限。中國低級別負責人說過這一點,但據我所知,習近平主席從未公開明確說過中國沒有為統一台灣設定最後期限。這一點需要說出來,中國需要對外表明,隨着台灣緊張局勢的緩和,它將減少在台灣周邊部署入侵軍力和進行軍事演習。
最後,中國需要思考和台灣打交道的新方案,超越“一國兩制”,或者考慮制定更容易被台灣人民接受的新版本“一國兩制”。目前,台灣人民完全拒絕“一國兩制”,中國需要解決這一問題。
郝佳:
您認為地區盟友、多邊機構等第三方行為體能否為促進穩定和緩解台灣等周邊地區的緊張局勢做貢獻?它們應該發揮怎樣的作用?
邁克爾•史文:
我認為,第三方國家和第三方大國應該公開支持我剛才提到的這些倡議,同時也要拒絕承諾台灣衝突爆發後會與北京或華盛頓並肩作戰。美國和中國還要抵制拉攏第三國支持自己開戰的想法。第三方大國應該聲明,為了維護該地區的穩定,它們最好保持自己的自衛能力、遏制侵略的能力,而不是加入某個聯盟來應對台灣局勢。隨着亞太地區的力量對比不斷變化,美國和中國應該與其盟友和夥伴進行更多合作。它們需要拋棄我們現在在多邊組織和倡議中看到的零和博弈,同第三方大國、同彼此展開合作,為更具真正包容性的區域和全球體系制定規則和規範。
我認為,應該在一軌和二軌層面上舉行更多國際會議,討論21世紀包容性國際體系的特徵。這一體系假定中美競爭持續,但不會陷入對抗。第三國應該支持這種努力,而不是簡單地在中美之間劃線,或認同北京或華盛頓對另一方的意圖。
郝佳:
美國大選即將到來。您認為,無論誰執政,中國在未來四年可以採取什麼策略,來處理與華盛頓的關係?
邁克爾•史文:
中國需要非常清楚地表示其致力於穩定兩國關係,願意考慮與美國進行戰略對話,明確哪些是合作領域,哪些是嚴重競爭的領域及原因,哪些是激烈競爭甚至存在衝突的領域及原因。這有助於緩和兩國競爭的程度和深度,而不僅僅是在多個會議上陳述各自的老話套話。雙方需要更加坦誠和開放,討論雙方可以採取哪些行動以及實際上採取的行動,以減少彼此間的競爭感。
中國需要表明自己願意改變某些政策,特別是在網絡黑客及技術和貿易領域,這將減少西方的疑慮。此外,還應表示願意為這些領域的長期一軌、二軌對話敞開大門。
在這些領域,二軌對話非常重要,因為在這個層面我們可以進行討論。多年來,我一直和中國同事共同參與危機管理相關的二軌對話,這個層面的討論不會要求參與者重複官方的政策路線,也不會限制他們能說什麼、不能說什麼。當然,中國仍會設定某些範圍,但在這些範圍內,存在很大的相互妥協空間。如果希望解決一些非常棘手的問題,那麼這種妥協空間是必要的。同時,要加強二軌對話與一軌對話的協調配合,以探討更重大的問題,尋找可以妥協的領域和相互妥協的可能性,了解重申哪些舉措會讓對方認為具有實質意義。這些都是可行的。在二軌對話里嘗試討論這些事情,然後看它們是否可以轉移到一軌對話,這一點很重要。
最後我想說的是,如果我們談論的這些舉措都無法成功,兩國之間的困難不斷增加,那麼美國和中國就需要建立更加可信的危機管理和危機預防對話,以降低發生衝突的可能性。目前,北京和華盛頓之間已經建立了一些危機管理機制,但還遠遠不夠。它們遠遠不足以有效應對兩國之間嚴重的政治與軍事危機。這些危機可能迅速升級,很快就超出軍事領域,而軍事領域正是目前許多危機管理機制的重心。這種危機會很快傳遞到中央層面的文職領導層,即兩國政府的高層人士。這些領導人及其下屬需要更好地了解雙方的態度、假設、偏好和決策系統及情報系統中的缺陷,以及這些缺陷如何阻礙着有效的危機管理。我們還沒有做到這一點,必須就此話題開展更有效的對話。
郝佳:
我認為,您剛才表達的很多觀點適用於太平洋兩岸的中美兩國。那麼,對於下一屆美國政府如何制定對華政策,以緩和緊張局勢、促進經濟增長、促進貿易和鼓勵建設性合作,您有何建議?
邁克爾•史文:
下一屆美國政府需要認真審視兩國關係及其變化,需要考慮正在出現的趨勢,尤其是國會的趨勢,也要考慮零和競爭勢頭不斷強化的領域,這種競爭在某些方面對國家存亡構成威脅,可能導致戰爭。特別是當下,我們不斷提到準備戰爭,而不是避免戰爭。兩國要強調的是外交工作,而不是為衝突做準備。
下一屆美國政府需要重新審視這個問題,認真思考如何才能轉到以外交為主導的政策上去。這需要雙方承擔一些重大風險,涉及雙方願意採取的舉措,要觀察對方是否有積極的回應,並制定對方認為有意義的可信行動方案。
我們必須捫心自問:我們希望中美關係最終走向何方。歸根結底,我們不想最後是冷戰,是戰爭,是惡性的零和競爭來剝奪我們在幾乎所有領域(包括氣候領域)開展合作的能力。氣候是非常關鍵的領域,但由於更大規模的持續戰略競爭,我們交流的動力和選擇在不斷減少。這妨礙了我們在這些重大領域取得有進展的行動,包括應對全球性流行病、氣候變化等問題。我們必須建立一種更可信的交流方式,增強合作動力,而不僅僅是競爭和爭奪主導地位。
郝佳:
最後我想說的是,我們所處的時代存在着嚴重的兩極分化,緊張局勢也日益加劇。北京和華盛頓之間還有可能實現上述合作嗎?也就是在氣候、全球性流行病和其他全球挑戰方面進行至關重要的合作?未來兩國能否建立可持續的積極關係,最終造福人類?
邁克爾•史文:
能。當然,我希望這種有意義的合作能超越我們看到的現狀,但這需要決心,需要冒險,需要更清楚地定義雙方的戰略及其具體目標。兩國交流時,必須有明顯的進展,以及對進展的定義。
我想補充一點的是,我們必須對鼓吹教條主義、意識形態和零和博弈戰爭的人採取零容忍態度,這些人只考慮本國要佔主導地位,或是極端民族主義者,他們敲鑼打鼓,讓其他人衝鋒陷陣,與對方進行永無修止的“不戰則死”的競爭。這些必須要應對。兩國政府需要公開有力地反擊他們,抑制這種消極態度,為未來創造希望或者穩定。
這是可以做到的,這需要雙方領導人的勇氣,真正的政治勇氣,否則情況會更加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