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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足夠了,真相還不夠

2015-09-04

盟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擊敗日本70周年的紀念日快到了。這場戰爭在中國製造了數千萬受害者,在亞洲則可能有數億受害者。我本人就是戰爭受害者之一,只不過是比較幸運的一個。在日本偷襲珍珠港前,我父母住在香港。在日軍1941年進攻並佔領香港後,他們非常幸運地從香港逃回了廣西桂林。但在1944年末,在日軍發動的最後幾次進攻中,桂林遭到了慘烈攻擊。我們全家再次成為戰爭難民,並打算逃往當時中國的戰時首都重慶。當時,我母親正懷着我。我們不得不先借道貴州省。由於我母親已經無法繼續前行,我們不得不在貴州一個地區行政中心遵義做短暫停留。當時客棧已經全滿,因此我出生在遵義地區長官辦公室。很幸運我活了下來(去年12月我已年滿70)。這就是為什麼我的中文名字是遵義。1950年代中期披露的信息顯示,1935年毛澤東主席就是在關鍵的遵義會議上整合了他對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權。自此,遵義和延安一樣,變成了所有紅色旅遊線路上的必經一站。不過在我出生時,很少有人知道遵義會議。

時不時就會有這樣的討論出現:日本政府對二戰中日本軍隊帶來的困苦、不幸和損失,以及尤其是針對平民的暴行所作的道歉,是否足夠有悔意,足夠真誠,足夠發自內心?1945年以來,幾乎每一任日本首相都以不同姿態作了道歉。但這些道歉從來都沒有被認為足夠了。為什麼?公平來說,日本民眾在二戰中同樣遭受苦難。日本是世界上唯一一個遭受過兩次原子彈轟炸的國家,而且最為不幸的是,在長崎和廣島死亡的絕大多數都是平民。但是,所有人都是戰爭受害者並不是那些發動戰爭、犯下或容忍暴行的人逃脫罪名和責任的理由。

但是,我認為如今是停止要求日本作出進一步道歉的時候了。世界所需要的不是道歉,不管它有多麼充滿悔意、真誠、自願和發自內心。畢竟,讓一個人為他(或她)的祖父母在70多年前的所作所為道歉毫無意義。同樣,讓某人代替早已去世的祖父母來接受道歉也意義不大。這種道歉不會帶來任何改變。世界所需要的是對所發生之事的忠實記錄,是未被粉飾的真實歷史,如此才有希望在未來避免歷史重演。

在二戰後的德國,(西)德政府迅速承認了納粹政府對猶太人和其他人所犯下的戰爭罪行。那些對此負有責任的人被起訴、審判、定罪和懲罰。受害者獲得了最大限度的補償。德國政府也從未試圖掩蓋歷史。事實上,在如今的部分歐洲國家,否認大屠殺的發生,甚至是犯罪行為。沒有人,至少據我所知,要求德國政府道歉,至少過去五六十年間沒有。為什麼?這是因為德國直率、真實和負責任地面對歷史。為什麼德國和日本政府的行為會如此不同?一大原因是德國(準確說是西德)在1945年後清理了政壇。康拉德·阿登納首相基本確保了新政府中絕對沒有前納粹成員。相反,日本並未清理政壇,很多戰爭罪犯和嫌疑犯都在戰後回歸日本政壇。不過,這並非都是日本的錯。作為佔領戰後西德和日本的國家,美國必須承擔相當一部分責任。如果,日本能和德國一樣,對其軍隊犯下的戰時暴行明確而坦率地承擔責任,並承認這些記錄是其歷史的一部分,今天要求日本繼續道歉的呼聲,如果還有的話,可能要少得多。無論是故意還是無意,美國錯過了幫助糾正問題的機會。

不過,這些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們如何才能繼續向前呢?中國、日本、韓國以及其他東亞國家可以通過發現並記錄真實歷史的方式共同邁步向前。它們應當共同收集來自各方的所有現存歷史記錄:私人的、公共和政府的,以及情報機構持有的關於那段歷史的資料(70多年過去了,沒有資料需要繼續保密了)。例如,關於是否真的存在南京大屠殺,除了新聞報道、照片、倖存者日記和報告之外,也值得研究當時在南京的日軍將領和高級指揮官發給東京總部的日常記錄和報告。日本天皇的日記當中是否有提及過此事?日本外交部當時在南京的代表是如何彙報的?在南京的其他國家外交人員是如何向本國政府彙報的?

還例如,關於日本軍隊在中國東北進行的細菌和化學武器研究是否用人體做試驗一事,除了倖存者的描述之外,還應當看看相關日本研究人員向他們的主管和東京總部提交的報告。再舉一例,關於慰安婦到底是如一些日本人所說是自願的,還是被強迫充當性奴的,應立刻採訪倖存者(她們大都90多歲了)以及她們的家庭;此外還應採訪當時的日本士兵、為日軍徵召慰安婦的人員,以及當時的日軍醫療部門人員。日本軍隊以記錄保存良好而完整聞名。如果沒有被銷毀的話,這些記錄將有助於了解歷史真相。

這一做法的目的不是為了歸咎罪責、討要補償,或者懲罰任何人。目的僅僅是發現全部真相,並將其記錄在全球所有國家的歷史書中,這樣那些暴行才不會重演。

儘管一個文明國家也未必能完全避免軍隊暴行,例如美軍在越南製造的米萊大屠殺和伊拉克阿布格萊布監獄事件,但它不會迴避事實,不論事實有多痛苦,也不會迴避起訴有罪者並糾正錯誤的責任,就像美國在上述兩個案子中所做的那樣。恰是因為敢於承認錯誤而不是文過飾非,美國才會在國際社會上備受尊崇。我堅信,日本能夠承擔起一個文明國家的責任。世界,包括日本,不需要更多道歉,而是需要更多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