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特朗普勝選以來,他的政治大本營海湖莊園客來客往。除接受美國國內各路人馬的朝拜,特朗普打破美國選舉政治的傳統,堂而皇之地在那裡接待外國政要或他們的委託人。
2024年11月5日勝選當晚,混跡海湖莊園慶祝人群的外國人主要來自極右翼的德國選擇黨和英國改革黨,還有巴西前總統博索納羅的兒子愛德華多·博索納羅。
11月10日,以色列戰略事務部部長羅恩·德爾默在海湖莊園拜見特朗普,轉達了內塔尼亞胡關於加沙地帶、黎巴嫩和伊朗的口信。
11月14日,阿根廷總統米萊在海湖莊園度過開心一晚,成為特朗普勝選後會見的首位外國領導人。
11月23日,北約秘書長呂特在海湖莊園與特朗普就“跨大西洋聯盟面臨的全球安全問題”交換意見。
11月29日,就在特朗普宣布擬對加拿大、墨西哥、中國追加關稅後的第二天,加拿大總理特魯多在海湖莊園與特朗普共進晚餐。特朗普在Truth Social上宣稱兩人就芬太尼和“美加之間巨大的貿易逆差”問題進行了富有成效的討論。
12月9日,匈牙利總理歐爾班與特朗普會談。這是繼2024年7月之後歐爾班再次到訪海湖莊園,烏克蘭問題顯然是討論焦點。
12月15日,已故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遺孀安倍昭惠前往海湖莊園與特朗普夫婦共進晚餐。此前,石破茂首相訪問海湖莊園的願望被特朗普團隊以“法律原因”為借口婉拒。
12月16日,日本軟銀公司社長孫正義在海湖莊園與特朗普會面,事後宣布將在特朗普第二任期內向美國投資1000億美元。
同一天,特朗普把TikTok CEO周受資請到海湖莊園會面。此前幾天,美國哥倫比亞特區巡迴上訴法院駁回了TikTok的緊急動議,維持TikTok必須在2025年1月19日前剝離在美業務的法令。儘管TikTok決定繼續向美國最高法院上訴,但對結果並無把握,如何處理在美關閉TikTok的法令將位列1月20日特朗普重新坐進白宮橢圓形辦公室後不得不緊急處理的首批要務。特朗普直言不諱,他喜歡TikTok。潛台詞是他更喜歡TikTok的算法,那算法有利於特朗普保守主義的深層動員。
特朗普也不是在海湖莊園坐等外國人上門,他也在候任期內飛出了國門,於12月7日到訪法國出席巴黎聖母院重新開放儀式,最重要的活動是與法國總統馬克龍、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舉行三方會晤。
特朗普當選的頭號功臣恩隆·馬斯克幾乎出席了所有這些活動。馬斯克還曾於11月14日在紐約與伊朗常駐聯合國的代表進行長時間的會晤,最近又在為特朗普吞併加拿大、格陵蘭島的“偉大願景”搖旗吶喊。人們已不必懷疑這位現被美國媒體戲稱為“影子總統”的企業家在特朗普上任後會直接介入外交事務。
以上一系列突破美國政治常軌的外交活動,向急切希望探尋今後四年美國內外政策特點和規律的觀察者們發出異常清晰的信號。
第一,同首任相比,特朗普及其團隊在“議題驅動型政府”這一點上將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在對外層面上的兩大優先、核心議程是叫停烏克蘭戰爭和推進普遍關稅強加。
對特朗普而言,這兩大議題並非僅是兌現競選承諾那麼簡單,而是關乎其第二任期施政成敗的大事。在特朗普的思維邏輯中,只有儘快逼停俄烏戰爭,歐洲才有足夠緊迫感真正從美國的背上爬下來,自主承擔起歐洲的防務,美國也才能真正擺脫這場危機,恢復預算穩定,並且集中精力應對中國崛起帶來的挑戰。
在萊特希澤等人的灌輸下,特朗普堅信更多的關稅收入將彌補國內減稅造成的赤字缺口並且不會引發通脹。所以,世界面臨的問題將不是特朗普會不會真的實行普遍加征關稅政策,而是以何方式和程度施行這一政策。
最近《華盛頓郵報》報道稱,特朗普的經貿政策顧問們正在加緊梳理全球普遍關稅稅種的清單,針對所有國家,但只涵蓋關鍵進口商品。隨後,特朗普在社會媒體上發文指責《華盛頓郵報》散布“假消息”,同時宣稱他的關稅政策“不會縮水”。
高度親以的特朗普也會支持以色列儘快了結戰事,之後力推美國與沙特達成歷史性“大交易”,重推“亞伯拉罕協議”,幫助以色列緩和與阿拉伯世界的關係,同時對伊朗極限施壓,一旦看到機會就在其內部策動顏色革命。
第二,特朗普第二任期施政仍將體現高度的“交易型”特點,說得更直白一些,也是“訛詐型”特點。在海湖莊園夜宴上,特朗普把芬太尼、邊界管控和關稅問題一起談給特魯多聽。在通過Truth Social進行的喊話中,他提醒歐洲人,要麼從美國購買巨量天然氣和其他能源,要麼承受加征關稅的後果。
同樣的,特朗普挑起所謂格陵蘭歸屬、巴拿馬運河治權問題,揚言要變加拿大為美國第51個州,背後還是要錢要利——要求巴拿馬政府針對美國船隻降低運河通行費、丹麥政府在格陵蘭島上向美國提供更多着眼北極航運的安全便利、加拿大政府無條件配合美國即將發生的移民、能源和關稅政策調整。
然而,在這個眾多經驗推理均已失效的年代,誰又能保證特朗普拓展美國“新邊疆”的瘋言瘋語不會三者成其一二呢?
特朗普對美國親密盟友發動的訛詐,進一步暴露了美國保守主義者和戰略右翼分子的大國沙文主義底色。當昔日的世界領袖、國際公共產品供應國迷戀上實力變現,墮落成口無遮攔、見利忘義的訛詐者,國際社會對它的殘存尊敬也將煙消雲散。但特朗普及其追隨者們是不在乎的,他們活在當下、利字當頭,快要把魔幻現實主義的加速踏板踩到底了。
美國的盟友們遠未做好離開美國的準備,而且在自身安全和發展困境不斷加深的情況下還會更加主動地抱緊美國大腿。我的感覺是,美國自由主義者們竭力維護的那種讓盟友在美國傘翼之下盡享保護的集體安全協作模式在經過拜登四年“迴光返照”之後行將就木,代之以弱國向盟主支付高昂費用並讓渡更多主權權益以換取安全保障的不平等同盟體系,這樣的體系缺乏向心力和感召力,恐難持久。
第三,特朗普二任對保守主義的全球擴張有更大追求。特朗普在世界上有一批志同道合者,比如把匈牙利比作“歐洲進步自由主義大海中的保守主義島嶼”的歐爾班總理,以及正在阿根廷推動激進改革的米萊總統,他倆都是海湖莊園的坐上賓。
他們現在高興得很,因為,拜經濟低迷、民生多艱、戰亂不休所賜,一股保守主義浪潮正席捲歐洲,也剛剛吞噬了加拿大,讓執意推行自由主義路線的領導人們紛紛下野,或至少失去強勢執政地位。在特朗普們看來,保守主義國內革命與保守主義世界革命相結合,徹底改造西方政治生態的時機已經成熟。
當然,還有特朗普一直在茲念茲的普京總統。或許是慕強心理和俄羅斯自視為“歐洲正統”所引起的共鳴使然,整個共和黨保守主義群體都對普京有一種“迷之感情”。特朗普和普京均已放話,作好了儘快會面的準備。他們討論的焦點當然會是烏克蘭,背後則一定是對烏戰之後歐洲乃至世界地緣政治邊界的重新劃定。
百年變局的列車已駛過扳道口,正加速下坡。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形成的基於主權原則、制度規則和多邊主義的國際秩序在進入第80個年頭之際面臨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歐洲突然意識到自己成了汪洋中的孤舟,尚且風平浪靜的亞洲也醞釀著巨大不安。伴隨着美俄之間、西方內部從安全到經濟不同問題已經或即將開始的勾兌,會有“新雅爾塔體系”誕生嗎?所有人都需要系牢安全帶。
不過,特朗普的底線無論是在競選還是候任期間都喊得很響,那就是“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戰”。他在不同議題之間反覆橫跳的特點,以及更加強化的行為模式,也喻示着其政策的可塑性和所造成危機的雖不可測但未必不可控的特點。這種行為模式是:第一步,主動挑起事端;第二步,極限施壓,逼迫對手坐下來談判;第三步,哪怕取得一點點讓步,與自己初始要價不成比例,也會迫不急待地宣告勝利。
與此同時,特朗普的一些極端思維在國會仍受到來自並不算太過弱勢的民主黨人和比人們預想得要有韌性的共和黨建制派的阻擊,未來還要看美國制度的力量能起多大作用。
同八年前特朗普首次當選總統後的候任期不同(當時他的主要活動據點是紐約曼哈頓的特朗普大廈),海湖莊園的會客名單上沒有中國人,至少在公開層面迄今為止尚是如此。
這未必是件憾事,也不等於中國政府與特朗普團隊溝通的缺位。同八年前相比,中方顯得氣定神閑,似乎在等待特朗普團隊結束內部討論,亮明他們想要對中國做的事,以及具體要價,比如在關稅問題上。這一次,中國顯然更有準備,而特朗普手中的政策工具卻不再充盈。特朗普也知道,就像他2024年12月16日在海湖莊園見完周受資後面對記者相當突兀地說出的話:“中國和美國可以一起解決世界上所有問題”。
過去數年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係在美國單方面定義的戰略競爭軌道里快速滑落,合作面不斷收窄,彼此脫鉤的趨勢越來越明顯,但也保持着起碼的剋制,更沒有兵戎相見。華盛頓政治生態的變化將提供新的議程清單和行為邏輯框架,沒有誰對中美關係的根本性改善抱有不切實際的希望,但也不否認直線下落後的反彈或許可以在內外因素變化的綜合作用下哪怕在局部意義上得到實現。
無論特朗普就職後針對中國採取什麼樣的舉措,有一點可以肯定:中美拋向對方的各項政策均是始於國內。對中方來說,國家核心利益不是可以拿來做交易的,戰略博弈則並不必然等同於激烈對抗。即將開啟的中美關係新篇章危中有機,其內核與邊界都將得到新的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