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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問:美國新版《國家安全戰略》公布前已經有一些內容被公開,包括美國戰略重心轉向西半球。該報告公布後,您認為它的核心變化是什麼?哪些戰略調整是您預料到的?哪些內容被削弱或淡化?背後反映了美國何種考量?
邵育群:12月5日發佈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我認為最根本的變化在於,它明顯背離了此前多任美國政府所奉行的自由國際主義外交政策取向,而轉向更強烈的特朗普主義和MAGA色彩的路線。我認為,這一報告至少呈現了兩項戰略重心的調整。第一,對西半球的重視程度提升是預料之中的,對亞洲的關注也是如此。自1月20日特朗普再次執政以來,他本人及其多名高官都將“政策重點”轉向西半球,這也符合所謂的“門羅主義”邏輯,因此這一轉向完全在預期之中。與此同時,亞洲仍然是重要的“關注區域”。值得注意的是,特朗普政府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使用的是“Asia(亞洲)”概念,而不是“Indo-Pacific(印太)”。總體而言,無論是“亞洲”“亞太”還是“印太”,這一地區對美國和特朗普政府而言都至關重要,尤其在經濟、安全、科技與創新等維度上均處於美國全球競爭戰略的核心位置。第二,是中東戰略重要性的顯著下降。根據這份報告,中東重要性降低主要源於兩個因素:其一,美國實現能源獨立;其二,地區衝突減少以及伊朗實力的下降。這兩點都在預期之內。
在報告中,我們還能看到若干被弱化的內容。首先是盟友的重要性。儘管報告仍提到盟友,提及次數大約30次,說明盟友對美國仍然重要,但特朗普政府強調的重點已轉向盟友在“分擔責任”和“承擔更大義務”方面的作用。其次,從報告的亞洲部分可以看出,特朗普2.0政府是從“對華”角度審視亞洲的。例如,當談論美國如何調整與中國的貿易關係時,重點是美國的盟友能夠為美國的對華政策做出何種貢獻,而不是從盟友自身利益或訴求出發。因此,報告對日本、韓國及一些東盟國家的具體利益並不關心,而是更多從“中國因素”視角重構美國對亞洲的認知。
再有,報告關於“民主”(democracy)的論述明顯減少。“民主”一詞全文僅提及三次,更有意思的是,特彆強調了“真正民主”(genuine democracy),這凸顯特朗普政府在意識形態層面與以往美國政府以及其西方盟友的分歧。
最後,報告未提及美國的“一中政策”。報告的原話是,美國將繼續堅持其長期以來的對台聲明政策,即不支持任何一方在台海單方面改變現狀。我們知道,美國“一中政策”框架包含諸多要素,但根據該報告的表述,“一中政策”似乎被等同於“不支持單方面改變台海現狀”。對於地區觀察人士而言,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新變化。
提問:未來三年,您認為美日關係將呈現“交易式”特點,還是會延續傳統共和黨時期那種強調同盟體系的模式?
邵育群:首先,需要區分特朗普本人與特朗普政府。特朗普個人有自己的看法,但他的團隊中也有持美國建制派觀點的人。相比之下,拜登政府強調聯合盟友,共同塑造地區安全環境,保持傳統同盟體系的運作模式。特朗普2.0政府改變了拜登政府的做法,顯然以交易式思維看待美日關係。日本必須承擔更多軍費和義務,增加對美投資,貿易關係也要“再平衡”,之後特朗普才會考慮維持和發展後續關係。所以日本等盟友現在面臨非常大的壓力。
安倍晉三在任時,對地區政策、安全政策提出很多自己的想法,包括推動“印太戰略”這個概念和Quad機制。很大程度上,是安倍拉着美國人參與地區安全事務。現在的高市早苗尚未像安倍那樣提出過什麼新的安全概念或想法,未能吸引到特朗普或者華盛頓的建制派。高市早苗現在也是在和特朗普的私人關係方面下功夫,因為安倍時期證明這種私人紐帶能夠獲得特朗普的高度肯定。
另一方面,日本高度關注“美國優先”和MAGA對美國外交政策的影響,擔心美國在亞太的投入不足。在這種情況下,日本國內有意抓住這個機遇,填補美國可能留下的戰略空間,增強自身在本地區安全秩序和架構中的影響力,逐漸成為一個“正常國家”。從這個角度講,美日之間還是有矛盾的。特朗普對地區安全架構沒有多大興趣,未來美日關係更多是呈現“交易式”特點,但華盛頓戰略界、建制派仍然關注地區安全秩序,並希望日本幫助美國共同應對所謂的中國挑戰。這就要看美國給不給日本這個機會,讓它扮演更大角色。日本在地區安全中扮演更大角色,會對美日同盟產生影響,也就是說,美日之間也存在一定的博弈。
提問:美國新國家安全戰略正推動日本擴大防務角色,包括允許其出口武器。特朗普之前訪問韓國也允許韓國發展核潛艇。日韓似乎正在借美國的“MAGA主義”加速軍力擴張和發展軍工業。從中國角度看,這一趨勢顯然不利於東北亞地區的和平與穩定。而且,三年後萬斯也有可能繼續推動MAGA主義,該國安戰略仍有可能影響三年後的美國外交戰略。在此背景下,未來數年東北亞的戰略緊張是否會進一步升級?中日關係是否可能持續緊張?中國該如何應對日韓借MAGA和美國的支持為自己在安全上的持續鬆綁?
邵育群:確實,這對中國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挑戰。美國允許韓國發展核潛艇,美國一些學者說,從美國角度來看,這不等於讓韓國“擁核”,但事實上這對半島無核化會產生影響。總體來看,未來一段時間,東北亞安全關係都會處於比較困難的狀態。也就是說,MAGA主義影響了美國對外政策,導致美國要給日韓更多的空間提升防衛能力,包括在涉核問題上有所突破,這使得我們周邊安全環境更加惡劣和複雜。然而,即便沒有MAGA主義,中國周邊的安全形勢就一定更好嗎?我認為也不一定。美國建制派通過聯合盟友對中國施加壓力、圍堵中國,也對我們構成了嚴峻的挑戰,只是挑戰的面向不同而已。因此,不管哪種情況,對中國而言都是考驗,而且挑戰都很大。
從中日關係來看,短期內要實現根本性改善非常困難,這既與日本國內政治有關,也與美日關係緊密相關。中國應通過強有力的反制舉措,包括軍事和經濟威懾,以及明確紅線所在,壓制日本的戰略野心,使其保持克制。當然,日本不可能根本放棄或改弦易轍,但就目前或中短期而言,中方發出的信號很明確。例如,高市早苗在發表涉台言論後,遭到中方強烈反制,她和其團隊隨後不得不調整措辭,找台階下。當然,高市早苗至今沒有完全撤回其錯誤言論,但重要的是中方的強烈反制令她和她的團隊已經意識到一些言行的紅線,有些話是不能隨便說的,有些政策是不能隨便執行的。這種明確的信號對於維持中日關係的基本穩定和東北亞和平非常重要。
在中日韓關係方面,目前韓國政府仍採取務實、現實主義政策,一方面強調與美國的關係,另一方面向中方釋放積極信號,推動中韓關係發展。對於中國而言,通過中日韓合作機制確保日本的政策不走向極端也很重要。
此外,儘管高市早苗和日本右翼在安全問題上有非常錯誤和激進想法,但日本國內仍高度關注經濟和民生問題。中日經貿關係、中日韓區域合作、RCEP仍在推進,日本不可能把中國排斥在外,來推動地區經濟一體化。中國工具箱還是有很多工具可以用來遏制和威懾日本,確保日本的政策不會走向極端。
提問:我們的工具箱還有很多工具沒有使用,如何使用它們是否取決於和美國接下來的接觸情況,然後再決定何時以及如何使用這些工具對日本施加影響?
邵育群:我認為,從目前的中美關係來看,仍存在很多積極面向。雖然美國新國安戰略報告只提及“戰略競爭”一次,但我判斷,美國並未放棄與中國的大國競爭。美國政府非常清楚,它要和中國進行所謂的大國競爭,首先要把國內的問題搞定,在國內問題尚未解決的情況下,空談戰略競爭,或者把戰略重點放在亞太和中國身上,它內部是要出很大問題的,這樣的戰略是不可持續發展的。換句話說,美國的長遠目標沒有變,只是手段和短中期目標有所調整。
即使是手段的變化,即使是短中期目標的變化,對中國而言同樣重要,這為穩定中美關係提供了重要機遇。所以,目前雙方團隊正在積極推動落實明年元首互訪,以此為引領,把雙方在合作方面的共識落到實處。
這對中日關係及日本政府也具有重要影響。首先,在特朗普非常關注中美關係、希望順利訪華的情況下,他不希望高市早苗及日本政府製造麻煩,這一點至關重要。其次,從中美博弈的角度看,日本也在密切關注中國的動作。例如,今年10月國慶假期結束後,中國出台稀土出口新規,日本也看在眼裡,這種威懾效應同樣會對日本產生實際影響。
提問:美國發佈該報告的第二天,日本自衛隊戰機就抵近滋擾了中國航母艦隊。兩天後,美國國務院才對此次中日軍機相遇事件表態,重申了美國對日安保承諾堅定不移。美國表態後,賴清德、吳釗燮等人立即便通過X平台“挺日”。您如何理解日本及台灣當局對這份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態度?對它們而言,美國對盟友和夥伴的安全承諾是被弱化,抑或是更為清晰或趨於模糊?
邵育群:美國新版《國家安全戰略》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是“美國優先”(America First)原則。這一基調非常清晰,這也是日本政府和台灣當局感到緊張的原因。日本是美國的盟友,台灣是所謂的“夥伴”,而特朗普政府的具體做法顯示,其政策導向是“美中關係優先於美日關係”,發展與台灣地區的非官方關係不能損害美中關係。目前,對特朗普總統而言,最重要的是確保明年春天能夠順利訪問中國。因此,他不希望台灣因素或美日關係干擾這一主要政策目標。
其次,台灣當局長期需要在島內進行“大內宣”,強調其政策得到了美國和日本的支持。因此,在美國國務院發表聲明後,日本和台灣當局迅速藉此炒作,也是情理之中。對於他們而言,美國發佈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實際上是一個負面信號,對日本和台灣都是“減分”的消息。
另外,美國對盟友的防務承諾是有前提條件的。以日本為例,美國要求日本承擔更多責任、投入更多國防經費,並在亞太地區安全風險或衝突中沖在最前線。這對日本政府和社會來說,絕對不是好消息。事實上,今年年初美國防長海格塞斯訪問日本時就明確表達了這一立場,日本防衛廳和戰略界私下裡非常緊張,儘管他們公開場合不能表態不滿。
對於台灣地區而言,美國至今仍維持“戰略模糊”政策。特朗普在競選期間及上台後接受媒體採訪時,從未明確表態如果台海發生衝突,美國是否會出手協防台灣,他從不願意講。這與歷屆美國政府的戰略模糊一脈相承,也讓台灣當局感到緊張。民進黨當局知道,到目前為止,他們無法與特朗普2.0團隊建立可靠的聯繫。所以賴清德等人近期頻頻通過接受美國保守媒體或MAGA媒體的採訪釋放信號,意圖影響特朗普2.0團隊的決策,但效果有限。
所以,日本自衛隊在遼寧艦航母訓練過程中派機抵近進行滋擾,美國國務院發言人回應後,台灣當局和日本政府之所以這麼激動,要將信息傳遞到島內和日本社會,其實是在安撫內部,抵消一下美國新國安報告所帶來的負面效應。
提問:您剛才提到中美在未來一年可能加強溝通。就涉台問題而言,此次美國新版《國家安全戰略》如您所說只強調“不改變台海現狀”,但這一表述含義模糊,各方理解不一。您認為在未來一年和中方更密集的接觸中,特朗普是否有可能在台灣問題上和我們達成某種新的共識?例如,美國是否會公開反對台獨?
邵育群:這份報告並未提及反對台獨。第一,我認為,特朗普2.0政府對於完整表述美國的“一中政策”沒有任何興趣,特朗普再次上任到現在,沒有任何高級官員對美國的台海政策或者“一中政策”進行說明。第二,對於特朗普來說,“不改變現狀”的涵義就是“不打仗”,即台海不要有衝突,大陸不會“鎖島”或“圍島”,因為這都會影響到世界經濟,進而影響美國的經濟和他的MAGA目標。這是特朗普看台灣問題的角度。至於說台灣當局是否搞台獨,他沒有興趣。但特別不好的一點是,美國政府從特朗普1.0開始,到拜登政府,再到現在的特朗普2.0,日益在把台灣問題“軍事化”,把它作為一個軍事問題,不斷強化所謂針對大陸的軍事威懾,這使地區安全形勢越來越緊張。
至於明年特朗普訪華是否可能達成新的共識,我認為,目前判斷仍然比較困難。首先,他本人不願主動談台灣問題,當然中方肯定會談台灣問題。其次,他需要兼顧共和黨的中期選舉利益,許多共和黨人反對他訪華,認為這是向中國示弱,因此特朗普必須在訪華與國內政治之間保持平衡。
觀察特朗普在台灣問題上的態度,可以看兩個重要指標:一是賴清德“過境”美國本土。今年8月民進黨當局曾提出賴清德“過境”紐約的計劃,但最終因釜山峰會安排被拒,特朗普政府只同意其返程“過境”達拉斯。民進黨當局現在正在積極推動賴清德從美國本土“過境”(比如從紐約“過境”)。接下來就看特朗普政府是否允許或何時允許賴清德進行所謂的“過境”。
二是對台軍售。特朗普政府為了強化台灣地區防衛能力,可能會加大對台軍售,但中國大陸會堅決反對。對台軍售也是觀察其在台灣問題上立場的重要指標,關係到其明年春季訪華的安排。
此外,美國國會親台勢力可能會繼續推動相關議程,例如剛剛通過、特朗普簽署的“台灣保證法實施法”。特朗普之前拒絕賴清德“過境”,國會民主黨議員都公開反對,但共和黨議員沒有公開反對,只是私下表達不滿。國會一直在監督特朗普政府,防止其“出賣台灣”。參議院外交關係委員會近期專門就台灣議題舉行了聽證會,這是四年來的首次,說明美國國會仍在想方設法在台灣問題上會持續發揮作用。可以預期的是,美國國會一定會在兩岸問題上扮演非常消極的角色。
不過,由於特朗普對共和黨的掌控力強,國會目前在台灣問題上的影響相對有限。但若2026年中期選舉後共和黨失利,特朗普就會“跛腳”,對共和黨的掌控力相對下降,那麼國會在台灣問題上的“消極干預”可能加大,這一點需要警惕。
提問:最後一個問題。圍繞此次中日風波以及涉台問題,中方通過多種外交渠道再次強調二戰結束以來確立的國際秩序與法理基礎,並向特朗普政府重申中美作為二戰戰勝國所共同承擔的責任。然而,在西方輿論場,尤其是部分媒體與歐洲政客那裡,中方的歷史敘事往往被曲解。在外部這種認知環境下,對於涉日、涉台議題,中國應該如何在國際傳播與認知塑造方面取得突破?
邵育群:首先,隨着中國不斷發展壯大,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進程,外界不理解中國或者把中國視為所謂的安全威脅,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正常現象。我們和世界需要相互適應。其次,從輿論層面講,無論是“講好中國故事”,還是解釋我們對二戰後國際秩序的立場,中國近年來都做了很多工作,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此次高市早苗發表錯誤涉台言論後,國際上並未給予她多少支持,美國國內也有不少聲音批評她。當然,一些批評是打折扣的,有些只是認為她“不該公開說”,基本還是認同日本的看法。這與美國的戰後戰略安排是有關係的,而且這種安排在可預見的將來不會調整,因為這是符合美國的霸權利益需求的。
再者,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讓“願意了解我們、與我們站在一起的國家”更理解我們在做什麼,包括中國對二戰秩序的立場以及大陸對台政策的真實內涵。
過去兩年,我去了美國、日本、韓國等國家,與很多官員、智庫學者交流後發現一個非常突出的問題:大量西方受眾根本不知道大陸現在的對台政策是什麼。比如,很多人不知道我們正在大力推動兩岸融合發展,華盛頓很多人沒聽說過。很多人不知道大陸一直在鼓勵更多台灣同胞來大陸生活、旅遊、工作、學習。西方媒體對大陸的報道幾乎只聚焦軍事層面,如軍機、軍艦越過所謂台海中線演訓,而大陸對台政策主體、兩岸融合、民間往來等內容幾乎不報道,然後還給大陸貼上“要打仗”的標籤。
這就是一個打破信息繭房的問題。我在溝通過程中發現,只要把真實的大陸對台政策用對方聽得懂的方式講清楚,很多人其實是會理解的,甚至會覺得:“怎麼我以前從沒聽說過?”中國現在要做的,就是怎麼把國內外政策用對方聽得懂、願意接受的語言和渠道推送出去。這是比較大的一個挑戰。
